裴柚第一次见到沈舒笙的时候,挺尴尬。
那时候,她刚把凑了好几天的稿子写完,保存好文稿之后就关上电脑,兴致满满地去了家楼下的超市大买特买。
她喜欢吃零食,可是偏偏又吃不胖,所以更加放肆。
即便清晰地感知到旁边路人惊讶的眼神,也丝毫没有停下往上拿薯片的手。
拿回家,又是薯片,又是辣条,又是汽水。
现在还在盛夏,桦城沿海,时不时会下场小雨。
那晚也是如此,她伴着稀稀疏疏的雨声,看了一整晚的恐怖电影。
其实电影不长,两小时不到,可她怕,即便拿着枕头遮住一半,也还是怕。
于是一听到恐怖音效就按暂停,一看到恐怖画面就按暂停,歇一会,缓一会,吃着零食松一下紧绷的心。
因此看恐怖电影折磨,和裴柚一起看恐怖电影更折磨,不上不下。
温宁之前还不知道裴柚会这样,所以有一天在裴柚家过夜的时候,还心血来潮地答应了裴柚的建议。
一晚上过去,无数个暂停,温宁实在受不了了,再再一次看着屏幕上停住的歪牙咧嘴,嘴里还往外淌淌溜着血的变异小人。
她忍不住挽起袖子,欺身压向裴柚,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怒气冲冲。
“你这是什么臭毛病!”
但那天的裴柚没有被电影吓到,反而因为吃了很多很杂的零食闹得肚子疼。
裴柚是个作家,而且是很靠灵感来写作的作家。
换言之,有时候没啥灵感就没什么产出,有时候灵感一来就能把自己关进书房昏天黑地、不分昼夜地码字。
厕所、书房两点一线。
所以她家常备饼干,饿的时候随便应付一口。常备胃药,防止闲下来的时候暴饮暴食。
但是她忘记一周前吃得那一粒是最后的一粒。于是只能苦巴巴皱着小脸,蜷缩在沙发上,希望临时封的第二个神快来。
顺利从第二个神手上拿到外卖之后,她连忙把外卖拆开,着急地拿着水杯把药吞下的时候,脑子里还不忘第n+1次感恩现在是发达的21世纪。
发达的外卖业务。
可惜这次第二个神给她送的药并没有作用,胃部还是隐隐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缓缓地磨着胃,很折磨人。
裴柚思考几秒,便选择披上外套。
在晚上11点32分的时候,去医院。
裴柚的家不在市中心,即使一路可以算得上畅通无阻,也还是花了点时间。
凌晨的时分,连地铁都停止运行,只有医院还灯光通明。
以前的裴柚对医院有一点好感。
那是在她还没有进大学的时候,好不容易从考题中彻底解脱出的她,迫不及待想大显身手,想释放自己旺盛的表达欲,想创作。
可写完之后,总不得劲,觉得自己写得太浅、太日常,像直线一样顺畅,又像折线一样看得到终点。
没有那么多曲曲折折,又怎么够热烈、深刻和难得呢?
她渴望突破瓶颈,觉得想象不到,还不能观察得到吗?
又有哪个地方比医院还能看尽喜悦、忐忑、遗憾和难过。
它是一个巨大的放大镜,人的七情六欲,无处可藏。
但是裴柚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
医院是个正经的、严肃的地方,去医院不干正事,光观察别人的**,就算观察出来的结果能写上千古名作,她也觉得没有道德,像踩在别人伤口处撒盐,还是光明正大地大撒特撒的那种。
写作要观察,但是不是所有事都适合观察,都能观察。
那范仲淹还没去过岳阳楼呢,他怎么就能写出《岳阳楼记》呢。
想到这里,她决定当晚要研究一下范仲淹,学习学习人家。夜有所思,睡有所梦,说不定大师范仲淹就被她这个小小的文学热爱者感动,在梦里给她托点灵感呢。
总之,好感如灵感转瞬即逝,又因为大学那件事,一下子跌到负值。
除了体检以外,她不想因为任何事靠近医院。
就算是凌晨时分,医院也还是很多、很多人。
裴柚看着预约单上的36,就倒吸一口凉气,咬了咬嘴唇,心想不好,该不会急诊科还要看35个病人才轮到我吧。
那得到什么时候呀?
新鲜的饭菜不能过夜,不然会变质,会发馊,会滋生细菌。
那新鲜的胃痛,能过夜吗?
裴柚窝在旁边的角落,胡思乱想,试图用魔法来打败,噢不,转移疼痛。
走得实在匆忙,没有带热水,不然还能喝几口缓解一下。
医院也应该会有,但是万一呢,虚弱的时候总会四处疑心。
她怕真的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耗点力气在寻找上,自己这条不经耗的小命真的就折在这里了。
她缩得更紧,扯住自己的外套。
其实天气不凉,甚至一路赶过来,急得她还有些热,刘海底下冒着细细微微一层小汗。
但她心空落落的,说不上来,不安的情绪在冒名地发酵,很想抓住一些实际存在的东西,让自己过分混乱的思绪平静一下。
“很疼吗?”有声音从很近的距离传来,像就是在旁边。
音色很清冷,但语气很温和。
裴柚愣了愣,抬起头,就这么撞进了一个人的视线里面。
她果然坐在了她的旁边,她的眼神和语气一样温柔,像月色般湿润地包裹着自己。
裴柚的心跳动得厉害,一下子就忘记要回答她的问题,她感觉自己掉进去了,掉进了一个透明的玻璃容器。
它很安静,能屏蔽掉周围一切的噪音,让她只能提起精神去感受身边这个人,也安静得裴柚能感觉到氧气在一点一点地抽离,于是心跳得过分聒噪。
她的声音很好听,她的长相很好看,尽管带着口罩,尽管穿着千篇一律的白衬衫和牛仔裤,也可以看得出来。
鼻梁高挺,气质出众。
她心里潜意识压住的东西被悄悄地释放了出来。
当然疼呢,怎么不疼呢,不疼还要去医院吗?
她眨了眨眼,眼泪像珍珠一样一下子滑落脸颊。
冰凉的触感让她一瞬间反应过来,在陌生人眼里,这有些失态了。
她慌忙用手擦了擦,找补似地说了一句:“没有,其实...也还好。”
别扭地看向地下,声线有些颤抖。
她的伪装实在有些拙劣,眼前这个女人很轻易就识破了出来。
尽管如此,她也只是再次低声地询问。
“要喝点热水吗?”
这次不再伪装。
“想。”裴柚大大方方地、委屈地回答。
“那你等等,我给你装点医院的热水。”
女人的行动力很强,话音刚落,就起身离开。
她站直之后,裴柚才发现女人新的特点。
她看起来好高,感觉有一米七的样子,高挑纤细,估计这样才能把这么简单的衬衫穿得这么好看。
她挽着一个黑色的斜挎包,不小,但还是挺精致的,款式看起来很商务。但她背着,一点都没有商业女强人的感觉。
虽然裴柚前面没有35个人,但也有10几个,所以那杯热水还是被她等到了。
“小心烫。”递上的时候,女人送上贴心的提示。
“嗯。”她双手捧着纸杯,极力地汲取着这来之不易的热量,嘴巴凑到杯壁上,像只小鸟一样小心翼翼地喝着水。
其实还好,不是很烫,但又足够温暖,像旁边这个女人给她带来的感觉。
在医院这个比较敏感的地方,给出的帮助足够温暖,又不让人反感、如坐针毡。
喝了一小杯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真就感觉好很多了,不那么痛了。
她才反应过来,是不是自己刚才的回复有些冷淡。
就一个“嗯”?
她不好意思地看向旁边,旁边的女人递给她热水之后,就体贴地没有再打扰她,此时此刻在看着手机。
“那个...”
女人听到她的声音后看了过来,却没有问她那个什么,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等她的下一句。
“谢谢你。”
“你真是个好人。”裴柚赶紧补充道,说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看着杯子里喝剩的水。
“嗯。”旁边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没喝水却还是低下头不敢看人的小鸟,和她红得似血的耳廓,和以往不同,她突然存起想小小地捉弄这只小鸟的坏心思。
“道谢,不用看着人吗?”
声音很轻很淡,平白直述,直到尾音才带着微微上扬,藏着点点笑意,像一个小小的钩子,却轻易地就勾住这只鸟。
裴柚抿住嘴唇,有些懊恼,也忍不住被自己蠢到。
好像,确实,不太礼貌,也好像,确实,诚意不够呀,裴柚,她在心里敲打着自己。
她想了想,伸手掏了掏外套的口套,很快便摸到了熟悉的硬度。
她往前递了递,“给你,谢谢你。”
两块大白兔奶糖轻悄悄地躺在裴柚的掌心上,白色包装上的小兔子一下子就唤醒记忆当中熟悉的甜度。
这次裴柚直视着她,但是还是感觉有点小心翼翼,柔软的谢意在她的眼里轻颤着。
“谢谢。”女人温声回答,不客气地拾走了那两颗奶糖。
却也不吃,只是放到了包里。
算是郑重表达完谢意之后,裴柚又无措起来,她交叉着手。
“那个,你继续,继续看手机吧。”
女人又笑了笑,似被她的无措给逗趣:“好。”
裴柚发现自己好像又犯了一个蠢,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水掩饰自己的羞意。
“你怎么说话呢,你这话说的,至少表达一下对别人的关心呀!”脑子里的两个小人在打架,白色小人无语道。
黑色小人也不甘落后:“这是尊重别人的**,万一别人的事情是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呢。”
“好了,打住。”她及时制止,有点吵得头疼。
她也不是一个不懂得关心别人的人。相反,她对谁都很好,都很能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对自己身边的人,都很能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关心和在意。
只是今天,有点特别,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是因为生病吗,不在线似的,反应总是慢半拍。
她懊恼,这在神庙逃亡里不知道要被追上多少次呢。
无聊地搓搓手,她看向播号的屏幕,快了,前面还有几个人。
她不想看手机,没有什么可看的,想必也不会有人这个点了还给她发消息。
她忍不住偷偷地看向旁边,她无意侵犯别人的**,只是她视力太好。
清楚地看到白色单上的姓名,三个字,沈舒笙。
又看到白色单上是医院印出来的彩色知识小传单。
看到传单上的内容,裴柚一下子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