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静极了。
海里的鱼不再跃出水面,碰杯、投壶、下棋、掷鞠之声全数停了下来。
唯海上之清风,沙丘中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天地间只赫连玉一人的哭声。
“看,那凡人在哭。”
不知是谁说了这样一句。
赫连玉听到了,便立时止住了哭泣。
他怕自己的哭声叨扰仙人们的清净。
“诶?他方才哭得有趣,现如今怎么不哭了?”
有仙人笑道。
好不近人情的神仙。
若是在人间,他这般哭喊,人们不说上前询问,多少也会对他怜悯一二。
可到了神仙们这里,赫连玉仿佛就变成了一只哈巴狗儿,哭笑都在供人取乐。
他虽懦弱,胸无大志,这一刻也不由得恼怒起来。
“众位仙家这是什么意思?”
无人回应他的话。
“小子不过是一介凡人,朝生暮死的,虽比不得众位仙家长寿,自个儿却也有诸般喜怒哀乐,没有参悟佛法道门,比不得各位仙家洒脱,既非同路人,各家何必取笑?”
听了这话,来赴宴的众位仙人皆是不悦,正要离去。
起身告别之声渐起。
在这时,西王母应了赫连玉的话。
“正是这个理儿。”
话音刚落,仙人们不好驳回王母娘娘的面儿,也未有一人真正离去。
“王子莫怪,我们成神日久,早忘了人间是如何模样,偶尔听说人间故事,多作笑谈耳,故而言谈间多有冒犯,请王子恕罪。”
随后,西王母对赫连玉行了个人礼。
赫连玉倒是受宠若惊了起来。
他年纪太轻,被西王母问到伤心处,又被仙人耻笑。
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何曾想过自己能受这份礼?
只见赫连玉踉跄一步,不敢受西王母这一礼。
狐狸同玄鸟站在天边,赫连玉求助一般地望过去,却苦于肉眼凡胎,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折煞我也!
“王子方才痛哭,可是因为提及了王子的伤心事吗?”
赫连玉怔怔地点头。
西王母露出了一个了然的微笑。
他此刻如梦初醒,想起来狐狸之前同他说过的话。
西王母娘娘,似乎非常关心他?
“王子既伤心,何不想着报仇?”
“报仇?”
“正是,那宋国的太子杀害了你的兄长,俘虏了你的父王,此等杀兄辱父之仇,怎能不报?”
周遭的空气里传来一片附和声。
赫连玉心下一惊。
报仇,这两个字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要去报仇。
“宋夏两国,积怨已深,此一遭,夏族元气大伤,宋国大获全胜,可百年后,自有另一番景象。”西王母道。
“……另一番景象?”赫连玉喃喃问道。
“正是。”
西王母斟了一杯海中水,递到了赫连玉面前。
赫连玉听到了一个未来的故事。
宋国如今的这一位太子将会成为鼎盛之君,文治武功,造福天下。
然其百年之后,因无子嗣,便将皇位传于其弟。
这位继任之君比不得兄长的雄才大略。
在位五年,地方诸侯割据,倒戈相向。
军队所到之处,生灵涂炭,黎民遭殃。
夏族入主中原,将李家皇位取而代之。
“若王子愿意,此事不必等到百年之后,在今世便可完成,这样一来可报家族大仇,二来可圆你父王的心愿,于公于私,王子都不该推辞才是。”
又是一片附和之声。
赫连玉心中惶惶不安。
他逃家不久,王帐便沦陷。
虽无家可归,可到底是个自由身,行动不必如同质子一般受到限制。
于是,他自然可以纠集夏族离散的流人,养精蓄锐,以待来日。
难不成,这是天意?
赫连玉便是夏族百年后复国的希望不成?
想到这里,他便感觉心头发热。
仿佛自己一下子便变得有用了起来,不再是草原上的羊羔王子。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离家前的最后所求,不过是梦中的一只羊腿。
沙丘上狐狸问他的时候,他也不曾为逃跑后悔。
若是绕这样大的一个圈子,最后他还是只想要那只羊腿,还是只想逃跑,该怎么办呢?
这不过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转瞬之间便把它抛到了九霄云外。
一时之间,赫连玉只沉醉在西王母勾勒的美梦中。
见赫连玉神色松动,西王母又斟了一杯海中水。
“王子既然已经决定,便要从此刻开始筹谋了,这一杯,我敬王子,祝王子早日得偿所愿。”
赫连玉定定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樽。
下一秒,他便仰头喝下了杯中的水。
水无色无味,与他放在在绿洲中喝到的湖水大不一样。
“如此,夏族该如何复国呢?”
赫连玉当真是毫无头绪。
仙人中又隐隐传来了嗤笑声。
赫连玉不由得耳根发热,他不过一介少年,脸皮薄得很。
方才还觉得自己担起了一个巨大的责任,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
这一刻,他到底难堪起来,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人间传说,得道成仙的人,或有无限大的功德,或参悟大道。
今夜来瑶池赴会的人,必有生来的天命之人,其中肯定不乏曾在人间能征善战的帝王将相。
史书中载,这些人或能视奇物,或生来祥瑞,或曾于某日天降奇兆,君权神授。
始皇帝派徐福造访海外仙山。
汉时高祖之母梦白蛇诞子,高祖斩白蛇起义。
便是赫连玉面前的西王母,在传闻中,也曾与人间穆王于瑶池共聚。
在这一群仙人之中,赫连玉的这个问题,登不上台面。
对神仙们来说,如何起义、如何登基、如何复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家常便饭。
赫连玉又惹了个笑话。
他听到有人说。
“复国,自然要筹备兵马。”
“要名臣良将辅佐。”
“要干冒天下之大不韪,杀死宋国的太子,以待来日。”
“要民心所向,众望所归。”
这些话,赫连玉不是第一次听,却是要第一次做。
“王子纵有雄心,然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回人间历练几年,实在是十分必要。”
西王母话音又起。
赫连玉连连应声。
“这第三杯酒,便算作我给王子的辞行酒,烦劳今日在场的众位仙家做个见证,祝王子早日得偿所愿,回到此处,同我等相见。”
玄鸟再一次腾空而起,为赫连玉,及看不见人影的众位仙人,递上了酒水与蟠桃。
赫连玉满饮杯中酒,再一低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沙漠中。
新月一般的湖水变成了一片黄沙,周遭地形早已变了模样。
赫连玉甚至看不到甘庭的方向。
狐狸、玄鸟、西王母,还有弥漫在空气中的人声俱不见了踪影。
更有甚者,他找不到马儿了。
若没有马儿,他该如何走出这片沙漠?
赫连玉十分茫然,不知此间是仙界还是人间,也不知自己是否大梦一场。
他向前走出去了两步,便被一硬物绊倒。
他顿感不对,徒手向下挖去,挖出了一具马儿的尸体。
不知何时,同他一起从王帐逃出的马儿已经死去了。
它浑身干瘪,被沙漠风干成了一具只有骨头和皮毛的死物。
马儿是活活被渴死的。
它本可以去找水源,或许它没有找到,最后,又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然后死在了这里。
人间究竟过去了几年?
他重新回到这里,流失了多少年月?
赫连玉不安极了。
赫连玉在马儿的尸体旁边,找到了自己的包袱。
水囊里的水早就没有了,织物也已经失去了柔韧性,一触便破。
金银还在。
泥碗也还在。
最易损毁的通关文书,完好无损。
不知为何,赫连玉鬼使神差地端起了碗,递到了自己的嘴边。
碗里再一次盈满了水。
赫连玉吓得连碗都端不稳,碗直直地扣在沙地上,源源不断的水流了出来。
这水不会渗到黄沙之下,而是在地表汇聚成了一条小溪。
溪流一路向下流去,流入了山坳处。
又盈成了一个新月般的湖泊。
与原先别无二致。
赫连玉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没有错,他一点也没看错。
方才这里是没有湖水的。
是这个碗——
这个碗——
此情此景,不由得赫连玉不信。
他当即下跪,朝虚空中磕了三个响头,信了自己方才的种种经历。
从此,赫连玉便笃定自己是神仙们选中的人,必将无往不胜。
他未曾察觉,他身上的懦弱之气被一扫而空,整个人竟隐隐地焕发出了生机,仿若枯木逢春。
赫连玉感念此奇遇,不使新月湖被黄沙再次掩埋,便决定将这一口泥碗留在这里。
一来是为了照拂过路的商旅行人,不至使其渴死、饿死。
二来,也是为了自己将来回到这里,再见瑶池盛会,同众位仙家把酒言欢。
他重新掩埋了马儿的尸体,又向长生天祷告一番,便带着包袱里的金银与通关文书上路了。
他未曾忘记,玄铁一般的天山中,有一条巨蟒。
他曾答应老僧,要将其斩杀,使甘庭由山变川。
也还记得,夏族的祭祀之地。
他定然要去悼念一番。
为了他新的使命。
只是也不知人间岁月几何,他还能否找到前路?
当初狐狸随手一指的山脉,如今又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