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玉不辨方向,只凭借记忆里,狐狸的遥遥一指,闷头向前走去。
神奇的是,进入瑶池之前,他与狐狸坐在沙丘上时,尚觉得大漠中夜晚极冷。
而今,他在月光下一路跋涉,竟觉得风中暖意袭人,身上隐隐出汗。
赫连玉不知人间过了多久,自然也就无从判断,这究竟是时节更改,还是神力所致。
他一路前行,从明月高悬走到了东方既白。
太阳尚在沙丘背后,明明暗暗,犬牙交错。
赫连玉半边身体还在阴影里,另外半边身体在太阳下。
一明一暗,一冷一热。
忽然,前方不远处,只听驼铃悠悠作响,出现一队人马。
走在队伍前方的,是两名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架轿辇。
轿辇是红色的,四角上挂着香囊,香风四溢。
轿辇后,仍有数十名仆从、杂役。
在车队两旁,另有配刀侍卫。
侍卫约莫近百人,皆是筋骨结实,万里挑一的好汉。
令人奇怪的是,侍卫们不仅看着四周的大漠,防响马盗贼,还时不时地盯着被人群围在中间的轿辇。
而骆驼身上,都驮着几只大箱子。
不知是哪个部落的公主要出嫁。
赫连玉站到一旁,等着他们经过。
不料为首的人见到他,却纵马向前跑了一小段距离,在赫连玉面前停了下来。
赫连玉抬眼,看着面前的男子。
来人身长八尺,腰间配鎏金弯刀,刀把上刻着狼牙的图纹。
赫连玉心中一动,立时知道了此人的身份。
“你可需要什么帮助?”
赫连玉眨了眨眼。
怎么?这位欲谷部真正的王子,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欲谷涉见赫连玉不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见你在大漠中孤身一人,既无仆从,也无骆驼、马匹,想来是错投了路径?亦或是与其他人走散了吗?”
欲谷涉把赫连玉当成了一个往来于大漠中的行路人。
“正是,我从甘庭来,要往天山去,手中一无地图,二无罗盘,不想迷路至此。”
欲谷涉不解:“你去天山,可是要去放牧?”
“放牧?”赫连玉同样不明所以。
“春日渐长,牧民们都要去天山放牧。”
“春天?”赫连玉懵懂。
“当然,”欲谷涉更加不解,“甘庭在南边,天山在北边,难道现在的甘庭尚未入春吗?”
原来现在已经是春天了。
他在瑶池喝了两杯酒,竟然躲过了大漠中的寒冬。
两眼一睁,便已是人间的春日。
难怪夜晚气温如此舒服,想来不是他身受庇佑,倒是天地回暖。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诚不我欺。
“甘庭已然入春了。只是得见贵人,一时口拙,竟忘记如何说话了。”赫连玉信口胡诌。
欲谷涉未曾放在心上,只觉得此人的话语有趣,也愿意与他多说几句。
“你叫什么名字?”欲谷涉问。
“单名一个玉字。此去天山,并非为了放牧,只是母亲与兄长都安葬在那里,特意去祭拜。”赫连玉答。
“那便叫你玉小子罢了,”欲谷涉大手一挥,爽朗一笑,“你既要去天山,不如与我们同路,我们也要去天山。”
赫连玉看向欲谷涉背后的轿辇。
“敢问尊驾,可是要去送嫁?”
欲谷涉同赫连玉一起看向了缓缓挪到他们面前的车队。
慢得仿佛怕跌了轿中人。
“正是,在嫁人之前,要去天山祭告天地。”欲谷涉说。
天山是西域各部各族的圣山,不是夏族一家所有。
有免费的饭、免费的保镖,赫连玉便爽快地应下了欲谷涉的邀请。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赫连玉行了一个西域的礼,“看阁下形貌、车队阵容,想来不是寻常人家罢?”
“我正是欲谷部的王子,单名一个涉字,车里坐着的,正是我的妹妹。”
说到此处,欲谷涉的面色有些不好。
赫连玉不愿多问。
在路过那红色的轿辇时,他听到了一阵若有似无的哭泣声。
可怜的姑娘。
也不知道是要嫁给谁,让她在婚前如此颓丧。
另一位与欲谷涉有相同打扮的人,见到赫连玉后,面露不屑。
“大哥,这是谁?”
“这是玉小子,在沙漠中迷路,与我们同去天山。玉小子——”欲谷涉转过身,面向赫连玉,“这是我的弟弟,欲谷津。”
“见过二位王子。”赫连玉行了一个大礼。
“大哥,我们此行的目的是送嫁。让外男加入,恐怕不太好吧?”
欲谷津身下的马匹喷了两个响鼻,不耐烦地在原地跺了跺蹄子。
“他孤身一人,在大漠中独行,怕是要渴死饿死,或被人杀死,不过是捎一段路,你何必如此多话?”
欲谷津面色一白,不敢违拗大哥的指令,只好退在一旁。
仆役为赫连玉牵来了一匹黑马。
“如此,我们便上路吧,今夜之前,赶到疏勒城休息。”
欲谷涉和赫连玉翻身上马,车队又再次启程。
人、车、马和骆驼一起动起来,口鼻间尽是沙尘,空气又干燥。
赫连玉便向一旁的仆役要了一块布,蒙在了自己的面上,方才好过一些。
欲谷津见状,不由得嗤笑一声:“这是谁家娇滴滴的姑娘。”
赫连玉知道对方在说自己。
“姑娘谈不上,只不过家中娇惯长大,能逗王子一乐,也是我的福气。”
说到家中娇惯时,赫连玉心下感慨。
后半句纯属自贬,他以前没少拿这样的话来哄父王开心。
在瑶池,他被神仙取笑时,尚有几分为人的骨气。
如今他被欲谷津取笑,不惜自降身份,却是依托神仙给自己的底气。
说到底,赫连玉是被上天选中的人,自然不会同一介凡人计较。
此话一出,欲谷津的面色又是一变。
寻常人家听到他这般出言讽刺,心气高傲者宁血溅五步,也要同他争一争长短。
而心气不足者自然唯唯诺诺,不敢答话。
赫连玉说的虽然是自降身份的话,但是淡定、从容,看不出一点下位者的样子。
“既是家中娇惯,又怎会让你一人出门,往来于大漠之中?如此岂不是过于危险,家中人可放心?”
欲谷涉插话道。
赫连玉想起自己方才的说辞,瞎话信手拈来。
“我家中无人,老父前些日子为强人所掳,至今下落不明,母亲与兄长又已经去世,便想着先向母兄祭告,再打听老父的行迹。”
一番话半真半假。
欲谷涉一开始以为只是寻常的祭拜,没想到背后还有这许多的心酸。
对方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半大点的孩子,与自家弟弟差不多大的年纪,一时间不免多了几分同情。
这一番言论也令欲谷津大为意外。
想到自己对着一个年少失怙,家世可怜的人出言嘲讽,不由得心中羞愧。
他看着身边的两人继续交谈,便放慢了速度,走在了前面两人与轿辇的中间。
赫连玉与欲谷涉的对话并未停止。
“你家住何方?父亲怎会为强人所掳?”
“我家住甘庭以南,因宋夏两国打仗,原先居住在那里的村民都四散逃命去了,老父体弱,无法远行,只能继续住下,只盼战火莫要波及——没成想,我们躲过了战乱,却没躲过强盗,战事宁定之后,族人尚未回乡,悍匪见村中唯有我们一家,便将人掳走了,还将家中的钱财尽数搜刮一空。”
或许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宋军攻破王帐时,可能将自己的族人屠戮殆尽,可能将所有贵重之物洗劫一空。
“我那时出门觅食,回来才发现老父不见了踪影,家徒四壁。”赫连玉说。
“原来如此,想来你年纪尚轻,便遭家中巨变,心中定然痛悔难当。”
“是,我有时候在想,当时怎么没和我的父亲呆在一处,便是要被人抓走,好歹我们父子仍是在一起的。”
此话一出,赫连玉心中半点不觉讶异。
仿佛他就应该懊悔,仿佛他并没有私自从王帐逃跑。
就连他伪造身份的对象——欲谷部的真王子——都觉得他对此十分悔恨。
那他赫连玉也是悔恨的吧?
赫连玉将自己从王帐逃跑的事模糊了起来,几乎以为自己在说真话。
只是,他心中有隐隐的不安。
可话已至此,他也只能顺着欲谷涉的思路,继续往下说。
“所幸,战事已过,你也还年轻,留待来日,总有办法。”
赫连玉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重担,笑道:“多谢王子宽慰,正是这个道理。”
忽然,在他们背后的欲谷津发出了一声惊呼。
“妹妹!你这又要做什么?”
赫连玉与欲谷涉回头望去,只见轿辇已经停下,抬轿的人跪在黄沙里。
周围的仆役、婢女和奴隶跪了一圈,口中高呼“公主息怒”。
一个食盒翻倒在黄沙里。
赫连玉见欲谷涉的眉头紧紧地皱起来,神色却不见惊慌,想来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他又想起来,一个时辰前,路过轿辇时,听到的哭泣声,心中隐隐猜到几分。
下一瞬,轿辇中传来了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
“都和你们说过了!我不想嫁给宋国的太子!我不想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