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将沙漠惊醒,北极星为他们引路。
火把上的火星子掉下来,落在沙地上。
火花亮了一瞬,又重新消失在马蹄下。
天上地下,俱是星星点点的光亮。
欲谷部的两位王子、赫连玉,以及一干随从,正在奔向天山的路上。
纵马疾驰,在身体的一起一落间,马鞍将赫连玉的大腿磨得生疼。
他不得不看向别的地方,来转移注意力。
赫连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来,他明明应该逃跑的。
可一听到侍从回报的消息,他还是跟着一起来了。
说来好笑,他白日里还对这位公主的言行气愤不已。
便是他喝酒时想通后,也不过觉得自己使命深重,不必计较许多。
想起来,他被赫连灼从被窝中拖出来的时候,困意上涌,跪都跪不好。
现在却夤夜纵马飞奔,表现得古道热肠,仿佛一定要帮面前的两位欲谷部的王子,找出欲谷明的下落一般。
真是时也命也。
黑夜中,沙丘背后泛着山光。
马蹄声外,世间一片寂静。
在赫连玉的前面,欲谷涉与欲谷津的背影十分坚定。
沙漠与草原男儿,正为了寻找他们的亲妹妹奋不顾身。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赫连玉骨头缝里的懒虫便又冒了出来。
以前在王帐的时候,他常听大哥提及夜行军一事。
赫连风说,这是一项苦差事。
他听过了没有放在心上,现如今大半夜的,自己坐在奔驰的马儿身上,才发觉身体吃不消。
简而言之,他现在身上哪哪都不舒服。
赫连玉咬了咬牙,冲前面的两人大吼道:“等等!”
他久未喝水,嗓音干哑。
这一声石破天惊。
前面两人勒马而止。
“吁——”
“玉小子,何故叫停!”欲谷涉调转马头,看向赫连玉。
“你知不知道现在情况有多危机,万一阿明有个三长两短,我——”
欲谷津这话说得又快又急。
提到欲谷明的名字后,他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在和一个知情人说话。
他怕被欲谷涉发现,心虚不已,立刻闭口不言。
赫连玉喘了两口粗气,说:“太久了。”
“……什么?”
他面前的两兄弟俱是一愣。
“你们没有发现吗?”赫连玉的心脏砰砰直跳。
“我们从疏勒城出发,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公主掉落手镯的地方,而现在……”
他抬头看了看星空。
通过星空辨认时间的流逝,是每一个草原孩子的必备技能。
北极星依然悬于北方,却已经比他们出发时下落不少。
“你们看看天上,”赫连玉抬手指天,“星星已经向西走了很多。”
众人一起看天,欲谷涉突然明白过来。
“时间……”
他脸色一白。
欲谷津补上了欲谷涉的后半句话:“我们至少已经跑了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却连欲谷明的影子都没看到。
就连第二个线索,也没有发现。
“公主没有骑马,光凭走路,怎么可能走出那样远?”赫连玉问。
欲谷涉唤道:“来人!”
坠在队伍后面的几名随从促马上前。
“王子有何吩咐?”
“你们负责沿途观察官道两旁的迹象,可曾发现脚印?”
欲谷明若是离开官道,往两边走去,必然会留下脚印。
而今夜沙漠并未起风,脚印不会那么快消失。
“回禀王子,没有。”
随从的话令所有人心中一寒。
他们在官道上奔驰了一个时辰,没有看到人影。
而官道两旁,又没有出现脚印。
也就是说,从手镯掉落的位置,到他们现在所处的地点,欲谷明消失在了这段路上。
这怎么可能?
西北已然入春了一段时日,夜间沙漠的温度并不寒冷。
不过是微风吹过,却让满头大汗的众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赫连玉看众人沉默,深知这不是办法、
“王子,如果你是公主,逃跑后,可能会去哪里?”赫连玉问欲谷涉。
欲谷涉冷静下来,顺着赫连玉的思路想下去。
“首先,不可能回王庭,若是回去,必然是自投罗网。”
欲谷津接上了话。
“去一个,欲谷部之外的镇上或是部落,改头换面,躲上一年半载,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另谋出路。”
这时,三人心中同时冒出了一个疑问。
欲谷明为什么要去天山?
如果她从疏勒城逃跑,最合理的去处,应该就如欲谷津所说,找个地方,藏起来,让所有人都找不到她。
这个时节,天山只有扎帐篷放牧牛羊的牧民。
而且,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本就是天山——她是要去天山祭告天地的。
她为什么要去那里?
众人一时沉默。
现在,他们已经深处大漠之中,离开了欲谷部的地界。
前后都是黑夜,而他们现在,却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
完全的未知令他们心中疑窦丛生。
赫连玉突然想起来白日里欲谷明说过的话。
因为那番话与赫连玉息息相关,故而他记得尤为清楚。
欲谷明说,她因为顾念家中,所以没有像夏族的小王子赫连玉一般逃跑。
她不想和亲是真。
但是,照她所说,也不想逃跑。
她不会跑。
赫连玉发现,在场的所有人,都被欲谷明的失踪冲昏了头脑。
欲谷明一路都在说自己不愿意嫁给宋国的太子。
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她的失踪,是她自己逃跑了。
竟无一人想起来她今日说过的话。
赫连玉赶快将自己的发现告诉面前的二人。
“公主,应该不是一个出尔反尔的人罢?”
兄弟俩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欲谷涉张口欲言,却被欲谷津抢先一步。
“……她不是,小时候,我和她打赌,谁先能驯服一只海东青,谁就要在下一次打猎中,将自己所得猎物的半数,交给对方。”
欲谷津的声音里透着回忆与追思。
“她输了,却没有闹小孩子脾气,并未耍赖,当真在一月后的狩猎中,将她打到的黄羊的一半,送给了我。”
火光中,欲谷涉的目光里有明显的失落与悔意。
他对欲谷明的了解不多。
让亲妹妹和亲,本来是为了全族的利益。
这份利益,今天白日被赫连玉说了一通后,便有些站不住脚。
而后欲谷明失踪,欲谷涉追悔难当。
现在,面对赫连玉的问题,欲谷津知道得远比他清楚得多。
“所以,如果公主一开始不是逃跑,那……”
赫连玉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一时间竟然想不出任何结果。
“她有没有可能,是被人抓走了?”
谁能从戒备森严的院子里带走欲谷明呢?
一般的贼人不可能做到。
便是训练有素的江湖杀手来了,要想不惊动守卫院子的欲谷部侍从,将欲谷明带走,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欲谷明为什么不见了?
“那现在怎么办?”
欲谷津的声音中透着急切。
“难道我们现在,就只能站在沙漠中,干等着吗?”
欲谷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赫连玉。
“你觉得呢?”
赫连玉看着兄弟二人的目光,不知为何,他们似乎将希望寄托到了自己这个普通人身上。
“……我能看看,公主遗落下来的手镯吗?”
欲谷津听闻此言,手中犹豫一瞬,却还是从马鞍的前袋中,掏出一物,递给了赫连玉。
随从将火把递到了赫连玉面前,方便他看清镯子的细节。
这是一个缠枝葡萄金镯,赤金打造,镯身细巧轻盈。
镯面满饰缠枝葡萄纹,纤细的金丝盘绕成柔韧的藤蔓,藤蔓上錾出的葡萄串颗颗饱满圆润。
最大的葡萄粒不过指甲盖大小。
部分葡萄粒中还嵌着极细小的碧玺粉末。
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细碎的光晕,仿佛葡萄熟时的天然色泽。
藤蔓间点缀着三两片卷边的金叶子。
镯头是象征着欲谷部的狼牙纹饰。
镯尾是两朵金质铃兰,花瓣锤揲出薄如蝉翼的弧度,花心镶嵌着米白色的珍珠,小巧且莹润有光。
镯内侧还刻着西域的古老祝语。
这的确是欲谷明的东西。
“这是她成年时,我送给她的礼物。”欲谷津开口道。
无论是谁,都听出了他声音中浓浓的担心。
赫连玉翻看镯子,一点一点地看过去。
突然,他发现铃兰花瓣下有些许异样。
似乎有什么东西塞在了下面,反射出了和金子不一样的光泽。
火光不够亮,他不能确定。
赫连玉抬起头,问:“有匕首吗?”
欲谷涉不解:“要匕首做什么?”
赫连玉还在看着那片铃兰花瓣:“这里面应该有什么东西。”
噌——
欲谷津拔刀出鞘,将一把锋利的匕首掉转方向,刀把对着赫连玉。
赫连玉接了过去,将刀尖小心的伸进了铃兰花瓣的下方,撬了撬。
一小片东西掉了出来,落在了赫连玉的手中。
赫连玉用两根手指将此物拈了起来,对着火光细细查看。
欲谷涉与欲谷津没想到他真的有发现,忙凑过来。
此物捏在手里是硬的,火光能穿透它,是半透明的材质。
边缘一侧平整,其余部分呈扇形,指腹摩过去有些疼。
这似乎……
似乎是……
赫连玉鬼使神差的将它凑到了鼻尖,闻了闻。
他双目圆睁,有些难以置信。
欲谷涉拿过了此物,同样闻了闻。
“这是……”
赫连玉与他对视一眼,目光都十分难以置信。
“蛇的……鳞片?”
两人得出了一致的结论,异口同声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