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到疏勒城的时候,正值傍晚时分。
夕阳为土黄色的夯土城墙渡上金红,城门口的红柳枯木斜斜地插着,上面挂着褪色的驼铃。
地面上铺着石子的路被磨得光亮。
道路两旁是西北常见的土屋,窗棱里糊着莎草纸。
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种着鲜花。
沙漠里,一派花团锦簇的样子。
赫连玉忍不住抬起手,挡在了自己的额前,静静地看着这座宁静的小镇。
好美。
“怎么样?你没来过这儿吧?”欲谷涉问。
赫连玉摇头:“疏勒离我家太远了,我从没有来过这儿。”
“此处是欲谷部最北边的一座镇子,过了这里,再走上半天,便能看见天山了。”
欲谷涉一边说,一边带着队伍,来到了镇子东北角的一处院子里。
众人下马。
侍卫轮班站岗,欲谷涉住在中间,欲谷津和欲谷明住在院子的两边。
西南角有一个小的杂货间,欲谷涉让仆役收拾出来,给赫连玉住了。
赫连玉感谢非常。
他在自己房里沐浴之后,便出来散步。
满天繁星,银河闪烁。
疏勒城的街上,风都透着暖香。
路边的一户人家看赫连玉俊美,送了他一篮子花。
在酒肆里,赫连玉用指甲盖一般大的碎银子,买到了半斤羊肉、半斤牛肉和一坛酒。
他一边吃肉喝酒,一边回忆起今日面对欲谷明时,放下的拳头。
赫连玉当时热血上头,根本顾不得这许多。
只是他耳边突然出现了西王母的声音。
西王母让他停下。
这一声唤回了他的理智,他停手了。
仔细一想,这确实不妥。
他可是要做皇帝的人。
还不能是一般的皇帝,必须是一位开国之君。
开国之君是什么样的?
赫连玉暂时不知道。
反正不会是他今天扬起拳头要揍人那样的。
想到这里,无论他多么生气,他都不再生气了。
他有着伟大的目标,自然不能和寻常人一样。
赫连玉放下了心中的纠结。
下一瞬,一个黑影投在了他的眼前。
赫连玉抬起头,发现欲谷津坐在了他的对面,腰间别着一把狼牙纹匕首。
这位欲谷部的二王子,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可怕。
赫连玉环顾四周,发现他没带侍从。
于是赫连玉也就不站起来对他行礼了。
私事私了,表面上的功夫,不做也罢。
“有什么事吗?”赫连玉问。
欲谷津看着赫连玉英俊的脸,脑子里浮现出的,仍是今天此人举起拳头的那一幕。
“你今天是不是想打阿明?”欲谷津问。
赫连玉心中一跳,矢口否认:“怎么可能!”
欲谷津见此人狡辩,怒火又上一层。
“白日里,你从马肚子下窜出来,动作那么快,以为没有人能看清你举起来的拳头?你分明是想打她!”
赫连玉哑然。
见他不答,欲谷津便知道自己没有想错。
他立时就想用马鞭将此人活活抽死。
“你活腻了!”
欲谷津拔出腰间的匕首,踹翻二人之间的桌子,捉住赫连玉的一只手,将他按到在地上。
“我先废了你的手!”
电光火石之间,赫连玉突然想通了一些关窍。
“你喜欢她?”
匕首没有落下来。
赫连玉看不到欲谷津的表情,又问了一句。
“你喜欢你妹妹?”
街上往来的人看着这一幕,聚集在一起。
他们看见了欲谷津匕首上象征着身份的狼牙纹。
却不知道被按在地下的年轻人说了什么,让暴怒的欲谷津停了下来。
站得略微靠前一些的人隐约听到了几个词,与别人交谈起来。
一时间,街上窃窃私语。
欲谷津面色灰白,像是被人窥探到了这辈子最大、最荒唐的秘密,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按住赫连玉的手随之松动。
赫连玉挣脱了他的桎梏,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看着欲谷津翕动的嘴唇,心底涌起来一阵后怕,立时隐匿到人群中,不见了。
离开了酒肆,他躲到巷子里,只想立刻离开疏勒城。
若是还留在这里,就凭他得知的秘密,他很快就会死的。
想到这里,他连留在房间里的包袱行李都全不想要了。
逃命要紧。
突然,他感觉自己手上一重。
他低下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手腕上还挂着一个花篮。
正是刚刚路边人家送他的那一个。
没想到方才的场面如此混乱,他竟还未将花篮丢下。
花朵的芳香让他镇定。
他想起来自己包袱里的通关文书。
这可不能丢!
现如今,战事宁定,边境榷场必然已经重开。
若他以后想在宋国的地界上有所作为,这份通关文书,便是他的唯一凭证。
将来他还要南下入关呢。
他急急往小镇东北角的院子跑去,希望欲谷津还没有回来。
到了之后,他发现整个院子灯火通明。
门口还躺着几具尸体,头颅滚落在一边。
赫连玉从尸体身上的服饰认出,他们全是欲谷明身边的奴隶。
侍卫全不见了。
院子里头仆役婢女跪了一地。
欲谷涉站在院子正中间,脸色白得活像见了鬼。
赫连玉后撤一步,感觉自己闯入了一个是非之地。
“这……这是怎么了?”
欲谷涉咬着自己的牙关,半晌才松开了一条缝隙。
气嘶嘶地从他的嘴巴里冒出来。
“阿明……逃跑了。”
赫连玉听到这句话后惊在了原地,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他和欲谷涉都沉默地呼吸着。
没过一会,赫连玉从这样震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他意识到,欲谷明逃跑了——这是他逃跑的绝佳机会。
现在欲谷津还没有回来——
欲谷明跑了,欲谷涉必然无暇分身——
在这个时候离开,不会有任何人发现的。
他下定决心要跑。
可不管如何努力,他僵硬的两条腿没有办法带他走。
怎么会这样?
赫连玉感觉自己身处一场巨大的梦魇中。
他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
欲谷涉看赫连玉没有动,仍然站在原地,就像沙漠中不会移动的胡杨。
他心头一松,走到了赫连玉的身边。
“我将所有的侍卫都派出去找了,但是还没有回报。”
赫连玉听着欲谷涉的一字一句,看着对方的嘴一张一合。
此时此刻,这是他唯一的、对周遭一切的感知。
他只能对欲谷涉的话做出回应。
“王子宽心,会找到人的。”
欲谷涉听着赫连玉的回答,紧绷了半夜的心情松懈下来,露出了一丝苦笑。
“真的吗?真的能把人找到吗?”
他说完这句话,就看到赫连玉僵硬地点了点头。
赫连玉的目光落到了欲谷涉的鬓角和胡须上。
在院子火把的映照下,赫连玉隐隐看到了一点灰白的痕迹。
这位今日白天还同他谈笑风生的王子,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比阿明年长许多,在她年幼的时候,我并未与她十分亲近,阿津与她玩的时间更多一些,此次和亲,他们俩都极力地反对,我作为大哥,部里最年长的儿子,站在了父王的一边……”
昏黄的火光下,欲谷涉眼角似乎有泪。
赫连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
寂静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赫连玉的身上,比方才欲谷津扣住他的力道还要大许多。
太重了,重得吓人。
“刚刚我才发现,我错了,我不该同意她去和亲的。”
“若是没有这回事,她现在就不会跑了。她一个人,又是女儿家,离开了疏勒镇,还能去哪呢?沙漠里有狼,她可能已经被吃掉了,还有盗贼,她会不会被杀死……”
说到这里,欲谷涉再也坚持不下去,掩面哭泣了起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赫连玉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能动了。
他拍了拍欲谷涉的肩膀,权做安慰。
只是现在,除了等,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看着面前这个哭成泪人的王子,赫连玉发现,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
“公主吉人自有天相,长生天会保佑她平安的,你不要担心。”
欲谷涉的喉咙里泄出了一声苦笑。
他闭着眼,双手合十,开始向天喃喃自语起来。
周遭的仆从直起了身,同样双手合十,口中默念,向长生天祷告。
院落中充满了低语声。
仿若寺庙中颂唱的梵音,细细听来,感觉十分渺远。
欲谷津拖着发软的双腿回到这里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赫连玉站在欲谷涉的身边,其他人跪了一地。
他的大哥,还有其他的人,都在向长生天祷告着什么。
没有阿明。
阿明呢?
隔着夜色与火光,他与唯一没有闭眼祷告的赫连玉对上了视线。
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但是欲谷津心里就是知道。
肯定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他们在祷告,他们在说谁的名字?
阿明……
欲谷明不见了。
欲谷津原本就灰白的脸色,现在已经隐隐发青。
他先是被一个刚刚认识不到一天的人揭破了心中最深的秘密。
又是被欲谷明不见了一事震得魂不守舍。
现在,他的三魂七魄已经全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感觉自己命悬一线。
只差最后一击,他便要口吐鲜血,魂归西天了。
他将目光挪到了欲谷涉身上,颤抖着叫了一句:“大哥……”
欲谷涉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弟弟,眼中的泪水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欲谷津看得分明,自家大哥的眼中并无责怪,只有深深的悔恨。
他又看向赫连玉,只见赫连玉摇了摇头。
玉小子……他竟然没有告诉欲谷涉真相吗?
他没说……
他没说……
他竟然没说!
欲谷津心头一松,身上热血回流。
唯一知道他秘密的人,竟然没有说出去!
在这一刻,他对赫连玉简直感激涕零。
可这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怎么能继续活着!
心神恍惚之间,他几乎要忘了,阿明失踪,生死不明的事。
天旋地转,欲谷津的心气霎时间已经被消磨干净,只剩下空空荡荡的茫然。
“王子!王子!”
院外传来了一声叫喊,令所有人都停止了祷告,心悬到了嗓子眼。
“在去往天山的路上,找到了公主遗失的手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