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祾倒是比我瞧起来放松得多:“那我便只能放弃家业了,最差也就是往南边去,像我说的,占山为王,怀柔来做我的压寨夫人。”
我知道他在说笑,但当下没甚心力,用尽全力也只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失败的笑来。
虽然他与晋王的信件往来隐秘,其间又多用密语,但大约是瞒不住的,不过不论如何,总有时间留给我们应对,只希望开春时沱郡已太平,否则真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察觉他想来牵我,我赶忙将手往后藏,他了然:“早便发现了,别藏了。你为荆台做了许多事,我岂能怪你未保重自己。”
因为每日要经手许多病人,若因我之故叫不该被传染的人得了病,便有些南辕北辙了,因此我倒是比往日要更勤地净手,本来已泡得难受,热水在这里又太奢侈,久了自然冻得红肿生疮。
赵祾如愿牵到了我,朝我手掌中呵了一口热气,但没什么用,很快又凉了下来,我道:“就这样吧,热起来了就该觉得又痛又痒了,冷的时候反不觉得有什么。”
他叹口气,没说话,只从我平常的药箱里翻找出一点药膏来替我抹了。如今药草成了沱郡最金贵的东西,有钱也买不着了。
这冻疮既没到很碍事的程度,我便也觉得没必要,本有心让赵祾别浪费了,但又贪恋这点温情,不想出口拂他的意。
就让我暂且奢侈这么一回吧,就一回。
药抹上去没一会儿,手上便传来细密的刺痛感,虽然知道这是药在起效了,但还是不好受,我皱了皱眉。
赵祾看起来欲言又止的,大约是想数落我几句,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只道:“因为那件事,你那时说不愿意再救治无关之人。”
“咦,我何时告诉过你?”
“在荆台的时候,你喝醉了,无意中说出口的。”
原来那天我说了这个,怪不得次日晨起时赵祾的神情有些奇怪。我想了想,实话实说:“原本是这样想的,但此次事出突然,我没有机会去考虑那么多。”
赵祾听罢便笑了:“你瞧,那时你提起祖父,说他做的那些你永远也做不到,但今日的你与他有什么分别呢?”
他这样一说,我才惊觉……这些日子以来完全没有闲心留给自己,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些问题早就被我抛之脑后了,爷爷当时也是这样吗?
“怀柔,你已做得很好了,不要自贬。”赵祾轻声说。
我见他样子,突然惊觉过不了多久便是他的生辰了。
莫不说我此刻才想起来,今年这情形,就算再早些,也没机会给他准备什么了,只能道:“今年生辰也没法陪你一起过,我送你一个愿望,先存在这里,往后你有想要的,再来找我。”
他闻言便笑了:“现下我便有想要的,即刻兑现可行么?”
我有些疑惑:“我现下可做不到什么,一年可就一回呢,别白白浪费了。”
“你做得到。”
他既这样坚持,我也只能应下:“好罢,那你说罢。”
他深吸口气,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眼里的笑意朦朦胧胧的:“好好保重自己。待一切落定之后,我要见到完好的你,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虽然已有预料,但真等他道出这句话,我又无法不被触动。他接着道:“阮怀柔,你答应过我了,不能随意敷衍过去。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也不能忘记,这可是我的心愿。”
我点点头,垂下眼睛,好不容易才把眼泪逼回眼眶里去。
赵祾低下头来要吻我。我向后仰了仰,勉强避过他,急道:“不行,万一有病气,会过给你。”
赵祾气得失笑:“你我都离得这样近了,还差这一点么?要过给我,早该有了。”
“这不一样!若有口舌接触……”
我话还没说完,赵祾已先斩后奏,飞快地在我唇上点了一下:“我就亲了,你待如何?”
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我都好久未沐浴梳洗了。”
大约是我的反应好笑,他看起来倒有点得意:“无妨,我怎会嫌你?”
亲都亲了,此时再避倒显得矫情,多日不见,我如何不想他?我当然知道赵祾在想什么,比起染病,他有更怕的东西。如今多事之秋,虽不见得事事都是最坏的结果,但不论是我,还是他,如今都立于危墙之下,倘使我们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呢?
我揽住他,重重地吻了回去,只待把近日的惶恐和思念全部宣泄。
也不知是不是疲累过度,脑袋晕乎乎的,只知道遵循本能,尽可能和他多亲近片刻。恍惚间竟想起在天水苑的时候,他玩闹一般与我厮磨许久,弄得我们俩半日都见不了人的事情。
思及此处,才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同赵祾一起的时候,我哭得较平时多了许多,但又并不是因为不开心或过得不好。
我不知道为何,我说不上来。
这回我不会抵触被他吻得嘴唇红肿了,蜉蝣一般朝不保夕的日子,哪里还有那么多的心思去在意旁人怎么看。如果可以的话,我只希望此刻能再久、再久一些。
最终打断我们的是帐篷外的声音,有人在外面问:“阮姑娘可得闲?我有几个姊妹情况有些麻烦,平月姑娘让我来请你帮忙看看。”
我迅速地推开赵祾,冲帐外道:“好,你稍待我。”我抹了一把眼泪,但没想到旧的才擦掉,新的又漫出眼眶,怎么擦也擦不完。赵祾叹了口气,没再挽留,亲了亲我的眼角:“去吧。”
我知道他不可能在荆台停留太久,此一别,不知我们还有没有下次再见,即便有,下次再见也不知何时。我拉过他的衣襟,迅速道:“回府去看看父亲与堂叔吧。记得多多保重,莫要让你那边也起了疫病。”
几乎像是逃跑一样,我怕自己多逗留一刻,就再也迈不出步子,只能飞快地跑出了帐篷。
见我满面泪痕地冲出来,帐外等候的女子有几分诧异。我只吸了吸鼻子,又用手帕将口鼻覆了起来,问道:“她们在何处?”
她见我不想说,也不再追问,只立刻引我去了医棚。我一看,这才明白为何平月要专程让她来叫我。
非重病者,一般不会来薜萝寺求医,因为这里都是奄奄一息或无家可归之人,症状较轻的病人若来,反而更危险。
为了防止遗忘,亦方便别的医师接手,在最初迁至薜萝寺时我便做了几个簿子,在上面分别对每个人的情况做了记录,并让负责的医师时时确认跟进。
我看了上一位医师写下的记录,才知她姊妹皆系青楼女子,身体本就不好,此番感染疫病,又牵连出以往的许多隐疾,现下看起来都病骨支离,非常棘手。
我迅速为每个人看了诊、把了脉,越到后来,心便越沉。起身的时候,那女子见我神情,已先道:“姑娘但说无妨。”
“若是往常,我应该有把握能治好,但现下的荆台,有些药材恐怕找不出了。”我深吸口气,摇摇头,“我只能尽力医治,症状轻些的是丙字和己字床的两位姑娘,红疹上脸,恐怕毁容,只能尽力让她们少去抓挠,可能会好些,但就算好了,往后也会落下哮症的病根。剩下几位……见谅。”
这些日子以来,我已忘了自己说了多少个见谅,又说了多少个节哀,听见这话的人好似也逐渐麻木了,从最初的痛哭流涕,到如今的安然承受。亲手为越来越多的人阖上双眼之后,我亦越来越疲惫。
我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也不知自己的药方能否赶得及,就算赶上了,荆台城内如今还能找得出这么多药材吗?
兄长最早发现我的不对,他也道并非我一人就能解决此事,古来疫病,神医往往也束手无策,时势所致,此时自怨自艾只会平添悔恨。但纵使知道,我心里还是不免迷茫。本以为见过赵祾,心下多少会好过些,但此时看着她们,那股无力又升了起来。
“无妨,绢娘与姊妹们皆是飘零身,四处求医无门,旁人待我们如过街老鼠。承蒙姑娘不弃,愿意诊治,已是万幸。”
或许是因疲倦,脑子已不能如常思考,我不太能理解她说的话,只能问道:“为何?”
绢娘好似自嘲地笑了一下:“俱是做皮肉买卖的人,命如草芥罢了。”
哦,原是这个原因,我这才发觉我们在的这顶帐篷中确实都是些下九流不入籍的人。
其实原本没想这样对待他们,但自从有位富贾的小妾因这疫病毁了容貌,拿她身旁的乞儿泄愤,差点掐死了那孩子之后,我与兄长便只能将他们依照身份高低分去了不同的帐篷里。
毕竟人们总会认为自己无辜,按那位妾室的说法,若是没有这些脏兮兮的乞丐,或许疫病便传不到她那里了。
很荒谬的想法,她既无权势钱财傍身,又已毁容,将来的日子或许也不会比这乞儿好太多,但人心好似总是虚荣,想要比个高低贵贱,想证明自己活得比别人好,因此才有这三教九流之说。
我一向觉得可笑,但此时又不得不接受这想法在人心中的根深蒂固。
为了防止类似的事情再发生,我与兄长只能选择这样的方式,毕竟仅仅是为他们治病,就已经让所有人筋疲力竭,我们没有更多的人手去调解矛盾了。
我抱歉地对她笑了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未想到这一层。”
她本想说些什么,好似又在犹豫,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无碍。
我起身离开,她将我送至帐篷外,最终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句:“恕我直言,姑娘缘何不嫌我等?许多医师头回见着青楼女子,虽是拿钱办事,但眼里俱是轻蔑。”
她这话问的奇怪,常人往日里会这样平淡地提起令自己不悦的事情吗?倒似在评价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但我如今不想再浪费心力去深究细思,只能下意识地说出自己心底的话:“你也好,我也罢,所有人都一样,倘若有得选,我想恐怕没有人愿做违心之事。真论起来,身在青楼的女子,也只是比别人更不幸罢了。大家既是同样的,何必分个上中下九流?”
这话恐怕有些大逆不道,因此这女子面色一时变得非常古怪,不过我已无心思委婉措辞,也不愿管她到底想如何。
连日的疲惫让我连做出诊断都已困难,之前本就有些头晕,方才见了赵祾,心下惊喜,所以还能强打精神,现下那股劲过去,又觉得眼前发黑,差点没站稳。
那女子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了我,我笑着道了句谢,在她的搀扶下就地坐了下来,本只想缓缓,但头一歪,好像找到了倚靠,这就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