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井亚里莎轻轻地翻开这个粉色的笔记本。扉页右下角写着一个名字——“见琦爱”。
明理琉璃失笑。真是毫不意外。
酒井亚里莎接着向后翻。
见琦同学在第一页用钢笔写下这样一段话:
“不能相见的朋友们,你们好。
因为一些原因,我无法与你们直接会谈。我既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能打开笔记本。那就以这本笔记本,作为我们第一次交流吧。
如果笔记本内存在划掉的痕迹,请不要慌张,这是正常情况。那说明被划掉的词汇很重要,请尽量猜出来。谜底就在谜面上。
盒子里放着一本小书——安徒生的《红舞鞋》。这个故事一直让我很不安。第一遍读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卡伦被‘天罚’的感觉。如果只是想要写一个告诫人们积德行善的寓言故事,记录着完全没必要对卡伦施行如何残酷的刑罚,让如同下地狱永世不得安生。但创作者仍一意孤行,用文字反复地凌虐女主角。
其他的公主王子童话也十分令人害怕。再完美无暇的公主和皇女,也只会成为勇者、骑士、王子胜利的附属品。即便是以恋爱为主题的内容,女主角们仍旧为男性的幻想服务。古今中外,似乎都是这样。
因为有着这样叛逆、(划掉)的想法,我开始之间觉察到自己所处世界的不对劲。我身上的一切特质,似乎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服务的。我的美貌,只是暂时落在了我的□□上,终究要被(划掉)采摘走。我的智慧,只是短暂地从我的灵体内被激发出来,终究会被(划掉)封印掉。我的一切光环,除了我个人的意志,都将渐渐离我远去。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误以为自己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越是深陷陷阱之中的人,在最初的时候就越难自救,在最后的时候其反叛就越剧烈。这个世界对我是这么不友好,我萌生出了(划掉)的想法。在最傻的时候,曾做出过(划掉了两行)等种种激烈(划掉)行为。不出意料地,我失败了。作为对失败者的惩罚,我只能用这样曲折的方式和你们交流。
我的朋友们,你们是否也有这场的感觉呢,觉得世界存在偏差、存在异常?请不要放过这些直觉,顺着它们继续查下去吧。短期内这里仍是安全的,我会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为你们提供帮助。
我的朋友们,请继续自由地探险下去吧。即便我被困于高塔之中,也会同你们一起并肩战斗的。这本笔记本会帮到你们的,使用方法你们很快就能猜出。
我们会在对恶龙的决战时相会的。我满心期待那一天的到来。请祝福我,使我得到足够的鼓舞吧。
(署名)见琦爱。
(时间)(划去)。
(状态)(划去)。”
明理琉璃和酒井亚里莎都屏住了呼吸,一言不发。整片空间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寂静之中。
这么多的文字能密密麻麻地挤在一页纸上,读者像是淋了场用文字构成的刀子雨,一瞬间就感觉到钻心的痛苦。微妙的隐喻被冷静的语言叙述出来,多了三分睁着眼睛流泪的苦痛。被誉为校园公主的见琦爱,竟然用一种冷酷的语气陈述着她的痛苦和她的恨意。反复提及的隐喻,更是明示了她窘迫的境遇。
明理琉璃紧张地喘了口气,扯了下唇角,“还真是发现了不妙的东西啊……”
酒井亚里莎将笔记本放在书架上,咬了下自己的手,眼神不安地看着她。
从偶然间发现的一张小小的纸条,到二人合力探索书架,再到发现这本秘密笔记本,直至听到浑身是谜的见琦爱同学的自白……星期五的探险可令人大吃一惊,算得上是满载而归。
除了第一页的自白之外,笔记本后面的页码都是空白的,至少在她们两人的眼里是空白的。
明理琉璃苦笑一声。这份见琦爱的自白书里面包含的信息量太大,她还得再消化消化。
酒井亚里莎刚说了一句:“那个……”她又迅速停了下来,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明理琉璃知道,她们彼此心中都有很多的疑问,只是目前这种情绪过于激荡起伏的状态,并不适合细致的讨论。
她抿唇,“酒井君,我也有很多疑惑,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回去先休息一下,明日再继续吧。”
酒井亚里莎应了一声。
她们把书架恢复成原样,将笔记本和小盒子装入书包,将《红舞鞋》一书在自助机上借出。将所有可以的痕迹消灭后,她们伴着全黑的夜色和依稀的星光各自回家。
次日十点,家庭餐厅内。
明理琉璃仔仔细细地将餐桌清理过一遍,先用湿纸巾抹过一道,再用干燥的纸巾擦去桌上的油渍,最后在桌子中央铺上一层布后,她将笔记本从包里拿出,放在了桌子上。酒井亚里莎配合着她,完成了清洁工作。
窗外的天气,似乎已经开始转阴了。餐厅内的客人不多,只有零星两桌,倒也安静。
酒井亚里莎轻轻地打开见琦爱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翻动着上面的书页。
明理琉璃眼神有些复杂。
昨天回去之后,她又读了好几遍《红舞鞋》这个故事。她反复琢磨了见琦同学的自白信,将信中的内容和小说进行对照后,对见琦同学藏下来的信息有了些许头绪。
假定见琦同学说的内容全部都是真的,没有被扭曲或伪造,基于她的笔记本,可以总结出以下信息:
最显眼的线索——被诅咒的公主和被诅咒的舞鞋。带入故事中主角的视角,几乎可以确定见琦同学是在明示自己的‘命运’。她似乎作为某个故事的女主角被迫进行着某项循环往复、永不停歇的内容。
‘天罚’、‘恶龙’、‘惩罚’等词语,指向了她所在的故事世界中存在某个万恶之源。被束缚住的女主角,如果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几乎是必须得直面故事的创作者。这几行被划去的内容,也许就是她曾经进行过的反抗,结果均以失败告终。
见琦爱自述的,自己身上的特质终将被‘封印’、‘采摘’,大概指的是这些特质会创作者抹消。被抹消的原因,似乎也有暗示。
她反复提及了童话作品的叙述困境,99%的作品里都存在着结构性的性别压迫。一个作为战利品存在的女主角,是一个事实上的花瓶和工具人,本该没有像木偶一样空洞、没有自己的灵魂。但是见琦同学却觉醒了,产生了很强烈的自我意志。产生自由意志的原因,也许是注意到了世界之中存在的异常。
‘误以为自己是人生的主角’这句话,告诉我们,在这个故事里存在着另外的、真正的主角,或者创作者即是唯一的主导者。残缺的、能力有限的画中人,没办法抵抗创世神对其的打压,她的抗争失败了。创世神对她进行了打压和限制,被囚禁于‘高塔’之上,所以她现在没办法和她们直接相会,只能采取这样曲折的方式。
即是她受到重重阻碍,她也不会改变自己反抗的决心,会尽量和其他人一起进行反抗。
见琦爱讲述的内容,似乎很符合舞台说。有限的空间作为舞台,有限的角色在舞台上出场,在时间和空间都被束缚的情况下,被迫进行了重复性的某项动作——一刻也不停的红舞鞋诅咒。
而明理琉璃和酒井亚里莎做的事情和她何其相似!反抗异常的世界,不断延续的反抗工作。她们自然也是剧中人,笼中鸟,可悲可叹的小角色。
但是……
笔记本上有一处让她很疑惑。见琦爱在落款的时候,为什么要特意标明“时间”和“状态”两个词呢,一般人落款的时候只需要直接标明日期和地点?这和物理状态的重置有什么关系呢?
在先前的推论中,时间这一物理状态被重置,是从属于空间内一切物理状态被重置的现象的。见琦爱特意写出这两个词,是否与这一结论有冲突呢?譬如……她所提及的状态并不是物理状态呢?
更何况,与这两个词有关的具体信息已经被抹去。他者为什么要抹去这些信息?难道这些信息能直接冲击到世界真相吗?
明理琉璃渐渐眉心拧成一团。她不由得说出声:“究竟是什么状态呢?”
酒井亚里莎接话,很明确地说:“也许见琦同学那时正处在重伤的状态。”
明理琉璃猛地抬头,“什么?”
酒井亚里莎看着桌上的塔罗牌,又重复了一遍:“在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见琦同学状态很虚弱。”
明理琉璃清晰地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以及她自己不自信反问的声音:“你凭什么这么说?文字上也能看到出这个人的能量吗?”
“唔,不止。”酒井亚里莎吃了一口糖,就着柠檬水,快速补充糖分。“她的文字很冷静,文字里透露出来这个人的能量很大,比我们俩都要大,像是太阳一样灼热。这张纸上透露的能量却很虚弱。两者能量状态产生了冲突,大概是能量持有者猛地变虚弱了,也许是重病,也许是重伤。
嗯……应该不是死亡……如果见琦同学死亡的话,那么我们在学校内看到的是谁?我可没察觉到学校内有鬼魂……”
快糖入肚,她的脸色好了许多,没有那么苍白了。酒井亚里莎接着说:“我可没敢直接问塔罗牌她是死是活。我问了一个判断疑问句——这本笔记本的存在是否证明了她很虚弱?答案为是。”
明理琉璃不由得晃晃头,“预言家小姐,你总是那么让我意外。每当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对你玄学能力的预测的时候,你总能给出超出我能力范围的线索。酒井君,你真的很厉害。”
酒井亚里莎腼腆地笑了一下:“是你说让我多发挥发挥作用的。有帮到你就好。”
明理琉璃也拆开一块糖,玩笑似的说:“我可不敢轻视您呐,酒井大人。酒井家的玄学底蕴,真是超出我的想象。”
酒井亚里莎没说话,只是靠着座椅休息。
明理琉璃接着分析:“见琦同学曾经很虚弱,甚至一度到重伤的程度,但她现在还活着——至少还存在着。她的时间也在重复着……”
她眼前一亮,但又很快冷静下来,“物理状态的重置确实会重置血条,但是我们完全赌不起这种重置是否会让人死而复生。这种物理条件重置的先决条件我并不清楚……”
她叹息一声,感觉自己的思路又进入了死胡同。
不,还是专注于笔记本自白信本身吧。
除了状态这个疑点外,还有时间这个疑点。可以确定这份笔记本产生的时间要早于她们目前所在的时间。
明理琉璃迅速搜刮了自己的记忆,也询问了酒井亚里莎,两人均想不出来见琦同学曾经遭受过什么创伤。
如果仅凭异常性和关联性,潜在的加害者最有可能是那位她们叫不出来名字的【***】。这也正巧切合了公主王子的叙事范式。
可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她和他还没有重逢吧?见琦同学怎么可能遭遇了来自未来的伤害?
不对!
明理琉璃摇了一下头。
不对,有哪里不对。
来自未来?难道她们真的时间穿越了,从未来穿越回了现在?这不可能。
那为什么……见琦爱会在看起来一切悲剧还没有发生的现在,留下一封预警的书信呢?
【我的美貌,只是暂时落在了我的□□上,终究要被(划掉)采摘走。我的智慧,只是短暂地从我的灵体内被激发出来,终究会被(划掉)封印掉。】
【这个世界对我是这么不友好,我萌生出了(划掉)的想法。在最傻的时候,曾做出过(划掉了两行)等种种激烈(划掉)行为。不出意料地,我失败了。】
压迫与反抗已经发生是确凿无疑的事实。让时序在后的事件,先于时序在前的事件发生,恐怕只有这一种解释!
那就是——
这个空间早已被重置过很多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