晡日薄西。
“当年我侍奉先太后,你师父的尸身就从我眼前过,教人当了不知多少年马前卒,却只落得那样一番下场。天家血冷,你便是不敢恨,又何必步前尘?”
“太子若死,君王无嗣,百年后只扶一宗室小儿,你此再当心侍奉——不曾听闻九千岁?”
“陪葬?好哥哥,你若要在宫中,便非叫茅革这名?彼时太子有事,定要大乱,何人还在意你?寻机与人换了身份出宫,待宫中风平需人,再回来便是。”
茶倾,太子亦未死,反倒自听了要命的话,又教人知自听了要命的话……若茶未倾……若茶未倾……
殿中迟无发落,殿外暑风却令人骨寒。膝痛钻心,耳颈僵鸣,内侍跪檐下近伏,面不见,只身佝似虬。
今日宣齐洲在,兰草十分便宜学了两刻余人言,学会许多,而后汤药初过可食,便轻快吃半盏石榴,又欣然随人用饭。
至寝殿外,兰草惊——方才给它水又奇怪发呆的人正缩在门处。
……缩着……害怕?
倾了点心……害怕……已经清去也仍怕……在这缩着……怕什么?
怕宣齐洲?
为什么要怕宣齐洲。兰草看地上半刻,眉间渐不明生蹙,心中感激人给清水,可就是忍不住生了气。
宣齐洲都说了清去便是……他还要怎样。
教人畏惧的滋味一点也不好。
未见血,荤味亦极淡,宣齐洲无声侧看,只看人如何反应。
兰草抿蹙忽抬叶,牵住人转身走。
潭忽微讶,风抚涟漪生。
自想缩着那便缩着,要宣齐洲求他起来不成。随后还他水便是。宣齐洲饿了要用饭。兰草睫下清浅,却似溯冷泉。
半刻,宣齐洲唇稍轻动,回握掌中柔软,便只垂眼又抬,随人走,口中果味回甘。
至便殿,侍人已备水立待,见太子躬。
兰草懵见此心不明,便闻声:
“来。”宣齐洲反握人一腕,又抬手示人另一腕。
兰草反应懵给叶子——便教人轻握腕至空盆上。
侍人心惊也只忙倾水。
“唔!”叶尖忽凉,兰草不住一缩又懵眨。
“就好。”宣齐洲轻道,松双腕自取物化至手中,又拘着人洗草叶。
“……”兰草脑空身僵叶尖颤。
宣齐洲摩过清软手心,眼中潭雾杳凝。
三年零四月,楚王世子成皇太子,却总在更深时独至后殿,入帐空静想,若那日晨他未离,或是多言半句退侍人,怀中便不会教强唤又生拖行数远,或便能早些醒来……在他尚存世时。
而后能自用筷,自烹茶,能识书文字,能发箭跑马……手心或生茧,却有一日能,出见天地。
宣齐洲无声敛目平息,摩洗过草叶,取巾帕包着擦拭,又落帕近案抱过苗儿悬坐。
“……”兰草脑空身僵叶尖颤。
而后抿唇成线,只当方才甚事也无,眼中涩拙转头看此间,眉间似惑:这周围……许多人……要……一同吃吗。
“不必侍奉,退下。”宣齐洲抬眼淡扫殿中言。
侍人即安放呈物躬退。
兰草再懵,即又看眼前许多食物,不知都是什么,总之是僵直着颈背,不回身,不抬头。
伏夏草叶红。倒是有些稀奇。宣齐洲便也不再言,只看。
身后许久无响,兰草轻咽轻眨,指尖渐通窍,竟能稍动弹,而后是脖颈,用力已可拧转。
兰草渐用力回头,又渐用力抬——
对静雪夜微光。
草是人间草。雪是天上光。
“……”啊呼……
兰草轻吸一气,忽开口唤人:“宣齐洲,”又攥叶认真看着人问:你从前,每日都会给我水吗?
宣齐洲觉意,静看人半刻,答:
“我觉你无需,便不给。”
兰草反应懵不明。
宣齐洲微笑,只抬臂动筷,未再言。
与人饱暖同理,草木饮水需足,可若自幼便时时足,草木根系便长不长,根不长便身不固,身不固则力不生。
兰叶当修劲,彼时宣齐洲想。
现亦是。不过尚早。
兰草见人但笑不答,懵惑一眨,耳尖滚烫渐退,不听教用饭亦躲着不张口,便只眯目盯人半刻,又急拽着衣袖追问:那我若是……你怎知,我是渴了还是不渴?
宣齐洲无法,只落筷轻笑叹看人:“我自然知。”
兰草惊愣,即问:为什么?
“好好用饭,便对你说。”宣齐洲淡淡言又传意,直捏着草叶软颌转正,夹食塞一筷。
“唔——”兰草懵仰吃下。不住嚼嚼。
眼中瞬亮——
“唔唔?!”这是何物?!兰草惊喜快晃晃叶问。
“苜蓿汤饼。”宣齐洲答罢自用。缓雅许多。
“唔唔唔呜呜!”过于可口,惊喜着便仰头半似慨然哭叹。
宣齐洲渐蹙忍俊不禁。再塞一筷蜜藕。
“唔?”懵愣一瞬。
“唔唔唔——!”宣齐洲好吃!!!!
“唔!”压了身后瞬痛呼抻起拧眉苦脸。
“咳……”太子鲜呛,落筷避目咽深笑意。
“……”兰草微微幽怨。
约过半时辰。
兰草早吃饱又得了答,已然悠哉团坐在另边黑竹榻上,此手中正握一对未用的长筷,聚精会神往起夹挑窗内竹帘。
宣齐洲清漱落盏回身,见状稍顿——苗儿似喜用左手。接杯取点,穿衣系带,手臂偶撑抬,皆多主用左手。
倒也无事。
于是方欲唤人走,便闻窗外急声:
“叩——叩!”
兰澧稍愣,掀帘即讶然——
春池……
却见人紧蹙急色,未反应便听低声:
“殿下,方才殿中碎点含毒。”
兰草不明意,只又见春池捧来一物——
无息一小雀。喙侧半点红。
兰草怔。
腕上忽有按。宣齐洲不知何时已无声过来,俯身如先前一般握上草叶腕间,却有些用力。
“去探母亲。”声起寒风。
兰草听声又听说“母亲”,心悸脑中空一瞬,回头看——
春池已不见。
“啊……”兰草眼中急询问。
宣齐洲顺握腕动作拉过苗儿,只抱人轻抚:
“无事,莫怕。”
是急性毒。苗儿脉平如此前。
“方才殿外忽坠一鸟雀,探已无息。母亲总觉此类兆不好,我教春池寻处埋葬,不必对说。”又道。
兰草闻言觉意,默看人,半刻才似反应,垂眸轻吸又吐,只如松气。
“点心碎不能用,鸟雀食之却正好。”
“方才殿外忽坠一鸟雀。”
鸟雀。
“殿下,方才殿中碎点含毒。”
却未提。
碎点。
点心碎。
点心。
“外间碎了点心,人教伤,清去便是,莫怕可好?”
那只雀儿,吃了方才地上的碎点心。
死了。
少年垂眸,空冷渐漫。
半刻只无声又轻叹似悼,下榻随人离便殿。
“兰澧,应我的许多果子可还算数?”行间宣齐洲看苗儿轻问。
兰草稍顿,看人即回纯然笑,点点头。
“你去寻来,我明日用。”宣齐洲看人心愈柔,愈难压寒戾。
你去哪里?兰草停步,抬叶轻指指人问。
“我回殿中稍睡片刻。”宣齐洲淡笑。
兰草闻言又眯目,轻拍拍人的肚子似说你好好睡,而后不再问,朝人潇洒摆摆叶子便走了。
两双眸瞬寒。
“跟着。便宜从事。”太子启唇,指间有动。
檐下侍远近顷出十人,抱臂立躬即出随。
至寝殿门。
内侍仍跪,面已汗湿。
闻太子归,只佝背伏,却闻上方矜淡缓问:
“你,无事可做?”
内侍膝痛却瞳惊未料,顷抖尖声拜:“奴婢有罪,殿下未允,奴婢不敢起身——”
太子微不明又缓问:“你有何罪?”
内侍顷语塞,即脑中过光反应,愈微身模糊答:“奴婢从事马虎,惊扰公子,请殿下降罪——”
“公子良善未怪,你倒在此强他狠心。”太子似淡哂。
内侍愣一瞬飞速心想,顷又惶然连拜:“奴婢不敢!奴婢——”
“退下。要孤请你?”又似好言。
内侍心中不可置信,即欲起谢恩——膝下却已麻木失力,方起即又跪回。
倒像无声怨。
内侍瞬惶极失色:“殿下!殿下——”
太子淡言抬步入殿:“自恃欺主目无尊仪,充役三日,发建陵。”
舍人即躬往传令。此责似轻。
兰草一路眸浅未言。
未理会身后一众,亦未向人询路,只自默行至上御园。
心中有气却无奈,便绕开石榴树,不愿给人再摘上头的漂亮果子。
而后摘了些黑乎乎的丑葡萄,裂了口的丑木通,白惨惨的丑枇杷,沟沟壑壑的丑枣。
而后回石榴树,提着布包果子借力跳上主枝杈坐下,闷闷看落日。
脏泥里长的草叶……怎需你这样小心。
宣齐洲。
你若有需……我不怕见血。
唔。你无需。
……我连话都不会说。
“嗒。”
一点雨珠便蔫蔫落上白软布袋,又回了草叶身。
“吃糖吗,孩子?”身后忽有声。
兰草惊回头,便见——
兰草瞬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宣齐洲不是说他高大笨重不便行动他怎上来了还在树干上树压断了掉下去果子弄脏怎么办啊啊啊啊啊啊!
李大将军揣着革包吃着糖,看得饶有趣味。
身矫,神纯,才看竟还有血底子。
兰草所化?
“啊……多谢,石榴!”多谢多谢,可是能不能让开些。兰草紧张蹙眉抱着果子不安稚涩开口。
李阙将军惊奇扬眉又慈笑:“嗯,那日多谢你的石榴。”
兰草懵眨。听懂了。
他是不是……饿了?兰草紧张看看人,又低头看看身下树枝,又抬头看看人——确是应撑不住。
“你……用饭?”你今天吃食物了吗?兰草出声,问得吃力,而后不由看人微讪笑。
李阙将军如见半月小儿走路摔跤,惊奇又喝彩,摇头诚然答:“不曾。”
兰草见状,又看了看树下四周,只见跟着它的人,不见给这人捕猎食物的人,便张口想问——不知如何问。
“你已用饭了?”李阙将军笑回问。
兰草稍愣,觉心中叶子教快风轻薅了一把——它能听明白这个人说话!
“嗯!”兰草即点头答。
李阙将军教乖软得后牙酸痒,速换糖块至另一侧,又慈笑问:“石榴好吃吗?”
兰草闻言明意,实不住惊喜眼中亮,又点头:“嗯!”
李阙将军只似心满意足,抬臂示意请自便,而后一臂枕在脑后躺身,一臂拿着糖包在腹上,闭目便要睡了。
晚风过,绿密霖霖窕窕。
兰草懵懵看人,不由微歪脑袋。
他睡在……这吗?
兰草忽惊怔愣——这里是,他的巢穴吗?
所以才问它是否已用饭……石榴好不好吃。
所以才上来,又睡在这。
所以那日是它进了这人的巢穴……还摘了人家的果子……还……“送”回一个。
这人那日见宣齐洲……是弯腰了,如所有给他们食物的人一样。
“……”原是自霸道。
兰草抱着果子,半晌心愧只想要抓耳挠腮。
于是也未想再教人让身,只低头见树下人走了些,天色也近暗——
发尾绕枝用力,便直抱着果子倒了下去。
扯弯了不多些树枝,而后轻稳落地。
兰草摆摆手示意围过来的人无事,又仰头看看树上,便走了。
树上李阙将军睁目,眼中蕴微光。
手边枇杷果香,此味可太熟。葡萄红枣也有些。
拢共未摘许多。
怎这样可爱。
乖徒儿,你……将人给了师父,来日再想要走……上树给为师摘些石榴即可。
李阙将军笑意洋洋,捡了一小枇杷放至革包。至天色全暗时,人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