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入夜,是前后行动用饭时。府中内院朝南屋正明烛,东屋已亮,余下各屋主人无令不必明,不过外间廊檐下皆点灯,无甚暗处。
外院则不同。外院有暗处。
仅残石壁上半支细烛,晃也不晃,照也不亮。
“苏介未依……白日度将格……忽斯多勒今。”
有女声喃喃,似自低语。一对褐瞳对昏光,目已溃散,心神不能控。
而后有不辨年岁闷笑声自渊暗中四处来:
“莫函,德余。”
一双褐瞳随后缓闭。
有人轻调息,转身无声离。
府医院。王妃汤药不经旁人手,今夜该启新一剂,碧婵在此正待煎取,房中又渐漫腥苦。
“阿爹,”碧婵看着火,觉重苦味只心叹,问不远处府医父亲:“为何药皆味苦?便是不可有甜?”
房门未关,府医正望月,闻言平常道:“良药苦口啊。”
碧婵口苦无言片刻,又看炉火,接道:“是先有苦药,才有优劣,何时能有甜药,总是也有优劣。”
“那应是好也不好,”府医和笑:“若有一日药味成甜,人便皆不畏病了。”
碧婵意外扬眉,想想倒觉也有理。
“宁叔!”忽有朗唤,一蓝衣少年进院来。
府医见人,熟稔蔼然缓笑行出:“小勾侍卫。”
“宁叔,”蓝衣侍卫快行至院中,“就要轮我上夜,想来问您讨些老姜夜间提神。”
“自然自然。”府医笑答罢,引人往药房。
半刻汤药煎好,碧婵滤渣。府医归,入室缓阖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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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院内室。工官已离地已清。
帐中床前。
“你要如何?”怀中黏苗儿醒着,却半晌不肯下去,世子有些无奈问。
宣齐洲较毛绒绒好,兰草觉极暖不想离,抱着人软叶子赖,听声觉意只嘟囔不知说什么而后调脑袋至外侧,全似未闻。
世子心中微叹,抬臂拍拍人身后道:“母亲做了蜜羹,方教人送来,可想要尝?”
兰草听“母亲”抬头看,觉意稍愣,即惊喜感激点头,叶子不再软趴趴。
世子才算将人放下站好。而后看半刻还是未忍住,将人上下衣物规整妥帖。
“啊……”兰草低头看着动作学,说会了。
“好。”世子应,“自穿靴。”又道。
兰草觉意欢快速下床,近案便觉气味甘甜,上榻才见晶莹漂亮,眼中瞬放光。
“随意饮些,稍后用饭。”世子看人道。
“嗯嗯!”兰草即点点头,想人此前如何动作,看面前,小心拿起小石头,递去:
“啊……”你吃……
苗儿纯软殷殷。
世子见稍顿,还是温传意:我不喜甜,你用便是。
兰草觉意讶然,点点头,有些笨拙地握稳收匙,自喂甜润入口,又是一阵惊喜吁叹。
世子看半刻不觉轻笑,才展手边信——方随蜜羹一并送来。
枝叶流转清润温甜,兰草看不出面前是什么食物,却觉通身快意,从前和风细雨远不如此,于是吃半刻看半刻,抬头想要问宣齐洲果真不要尝,才见人正看什么。
唔?
兰草见人专注便未出声,咽下口中轻起身,绕过食案凑至人身边看——便是入眼密密麻麻,曲曲弯弯,黑黑白白。兰草懵愣,全不知是何物。
世子不知何时眼中潭已极寒,觉苗儿过来,整闭一息,睁目才平,看过案对蜜羹未用多少,抬手抚身前好奇脑袋毛茸茸柔声:“过来作甚。”
兰草打量半晌宣齐洲手中物件,觉这物件味道怪,闻声坐起抬头,觉意便指指不明问:这是什么?
“书信。”世子稍思虑,还是传意答:若是你在远处不便过来,将想要说的写下,寻人送来,我看后便知道了。
兰草懵瞠整反应半刻,张口犹疑问:这些是……人的话?
“嗯。”世子微颔。
兰草惊叹再看,见黑线紧密,是有许多话,便小心抬头看人问:有什么事吗?
眼前清澈似世间仅剩的一点珍宝,尚未染尘埃,宣齐洲无言静回看,充污斥秽杀戮意将溃堤的一颗破废心,勉觉一丝新鲜活气。
“无事。”世子只看兰草轻传意答:是母亲问你可好些了。
兰草稍愣片刻,叶子微动神色未变,只讶然:今晨吗?
“嗯。”世子抬手触苗儿额头,觉全然不烧,轻道:“今晨我回来觉你发热,府医看后说是风寒,才有那汤药。往后若有不适要告予我。”
兰草默看人半刻似反应,而后只轻点头,长叶自抬落,又往宣齐洲怀中坐下窝着了。
未料苗儿忽撒软动作,世子放信至案,收手臂低问:“怎了?”
密密麻麻言语在眼前,兰草墨睫垂下便见,虽不明,却知是有事,宣齐洲无意与它说。
有事。宣齐洲无意说。世子传意时兰草一并觉。却偏是爱护意。
兰草心中自也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了。
“唔……”苗儿闷软声,却不言。
世子等半刻无答,抬臂挥下。
“啪——”
“啊呜!”身后蓦痛一片,兰草惊慌起身看。
“不能总不答话,兰澧。”世子看人轻声。
冷了饿了要说。
兰草眉间清蹙眼中便生雾,盯人看半晌——
又窝回去了。
世子稍顿,不明为何。
宣齐洲有许多能帮忙的人,兰草想。它今晨有事,宣齐洲可请人来,虽说那黑水气味不好,或确有用。可宣齐洲有事……宣齐洲不对它说,它也似做不了什么。
是可的。兰草愈心闷,发尾叶子尖微动,睫下无人见处生一瞬空冷意。
宣齐洲不愿对它说,可若是捕猎不顺,那便是有妨碍。
说嘛。我可帮你的。
你这样好,莫要难过。
“宣齐洲……”眸中空冷敛尽,兰草终软唤,又抬头湿漉漉看人传意:
我也想说你们的言语。
我什么都不会……教教我吧。
苗儿委屈情绪忽然,世子顿片刻,轻看人启唇问:“为何心急?”
我觉不好。兰草攥叶子直传意。
我总听不明你们在说什么,我想听明白,我也想与你说话。
又指案上密密麻麻有些气恼:我要看明白!
纯稚骄矜,鲜活可爱。
世子微讶然,心中阴云忽便教苗儿抬小叶子挥散许多,才明怀中方才为何蔫蔫,于是渐又淡笑,看人眼中潭温不自知:
“人幼时学语少要三年,习字则更需时,你方出四日,如何能尽会?”
三年……那是多久?兰草愣愣,心中忽惶。
怀中急切担忧,世子默几刻,伸臂端过蜜羹,舀一匙教人再用,只轻笑道:“较四日稍长些,并不十分久。”
兰草怔怔看人笑,饮下唇边甜润,缓垂眸不觉喃喃:
“三,年……”
“你若有意——”忽闻言,兰草即抬头看,却听:“往后可随母亲习字。”
兰草反应片刻,轻蹙看人未明。
“母亲书画长我许多。”世子解道,舀羹再喂。
年少囚困,经年怨憎,他字痕锐利多锋,后渐觉不妥,有意收笔,也还是显。苗儿学来不好。
“且我行无定时,常有事需离。你随母亲,可轻松些。”见人不愿再用,世子未强只放碗。
兰草闻言反应前后,渐微抿,无声半晌,跨长叶离宣齐洲,往一边自抱叶坐了,看人眼神有些清怨。
世子见状不由心笑柔软,却未顺人来。
今有事,不免又是一段忙碌。他技不优,时难定,何时若沾外间腥风,生戾昏聩迁怒苗儿……
不可。
“胡想什么,如何便要将你送出?”世子只起身抱起苗儿往外,缓行又轻道:“若只想要言语,听人说些时候自便会了,若想要读书习字,只当去母亲处随意玩,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累了回来便是。”
兰草觉意默默许久,蹬蹬叶子才闷闷回:
“……嗯。”
本不欲理会的。宣齐洲不好。
恐人出外间往东食室用饭往来再受寒风,世子只如此前传饭入内,又专添一食案。兰草半晌未学会用筷,惊讶难用之余见人使得灵巧又有些沮丧。世子另取筷夹入苗儿匙中,便见果真是不喜荤。
“可是不喜此物味道?”世子问,夹离鱼片,又给苗儿换一新匙。
兰草握匙独坐,闻声看人觉意微一笑,又转头默看半刻盘中,忽开口轻声似问道:
“……勒希?”
世子怔。
“莫函,德斯那勒希乌依!”乖孩子,去给我们抓些鱼上来吧!
“勒希,勒希,瓦和柯度!奴各敦那?哈哈哈哈……”鱼!鱼!水里游的!明白吗!
一伙人,不知从哪里来,粗髯鬣狗一般,贪婪嗅着味缓探步近,围上浅水边的长发昳丽少年,锋刃弯刀淌着暗红血,坦胸喝罢又挺肚猖笑。
“万图,奇可集乌为达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万图,女人已经满足不了你吗!
“呜哇……呜哇……哇!!”忽有襁褓咽泣声,自不远处石后来。
“哦哈,列都!果朵,骨也?”呜哟哟,小猪崽儿,果朵,吃吗!
弯刀往石后去,轻铲一挑,撂往石上,刀抵头要割。
水边少年闻极怒嘶嚎醒,见屠戮惊出,未反应便教一众嬉玩合围,此见顷悚,冲去抱下破布襁褓转身欲跑,却即顿步——
“诶!哈哈哈哈哈哈哈!!”
“达屋德比也,莫函!”你去哪啊,乖孩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呜哇……呜哇……呜哇!!”襁褓哭不停。
少年张口不能言,看身周眼中复杂。
“莫函,力瓦德斯那勒希也,德呼木诺可格!”好孩子,去水里,给我们抓些鱼上来,你可以带走他!
面前恳切言语,好心比划,似饿豺祈草食。
少年渐懂了。
紧抿低头看怀中半刻,少年转身抱婴孩往水边走去,将襁褓放至最近处,自入了水。
岸上蓦发猖谑哄笑。
“哗……”未久,少年自深水出,抬睫静看岸上,似水中灵。
岸上瞬寂瞠目。
“都岑……部音……”不知痴念什么,直松手中弯刀,踹开脚边断肢往水中去。
“咣咣——”一个一个,松刀如此同去。
少年浅眸空灵,渐又入水,后不见影。
至深水圈圈泛深红,少年近岸出水,抿蹙看岸上婴孩哭闹,只将手中水草鱼虾尽数推至襁褓边,却不见吃。
不喜欢?少年听哭声心紧又实惑。
不要哭啦。少年看着襁褓,无措等半晌,自拿一鱼轻喂至小人嘴边——
“噗呲——”
胸口蓦剧痛,少年惊颤未及,瞠目低头,只见银尖红淌。
“勒希——”身后激怒抽出臂宽长匕,抓过少年手中鱼掐细颈便往口中搓压,眼中猩红狰狞吼:
“地比索未!!”好吃吗!!
“噗呲——”
狰狞即怔,不可置信低头看,独见曜黑发似水带——
“凑——”自粗粝脖颈中瞬抽出。
腥热喷溅。至鱼尾。至眼尾。
“啪啦——!!”
顷塌入水如山崩。
少年口中水腥,气颤息促,看远处水中无人再出,转身竭力撑臂上岸,却缓倒地,再站不起,再不能动,只觉寒凉。
“呜哇……”
耳边哭声渐弱。
少年张口喘息,指尖微动欲够襁褓,未觉身后长发正碎,此身正短。
“呜哇……”
勒希?味道不好。难怪他不吃……少年无力一抿,如此想。
于是掌心贴土,心中默念。
便生出朵白花来。
这个……人能吃吗?
眼前渐模糊,耳边渐混沌,少年只觉已将花放在小人嘴边,却未能知他最终可是吃了。
地红无尽,水红无尽。少年身渐消,稚童成兰草。余一破布落白花,花下静悄悄。
﹉﹉﹉﹉﹉﹉﹉﹉﹉﹉﹉﹉﹉﹉﹉﹉
人从水里带来,我觉味道不好。
室内已无连枝露火灯,前日全换了加罩脂灯,映得兰草浅眸清光润,只看人正温。
世子觉意,静默片刻,未再问,只微颔应,又改夹一葵菜至苗儿匙中,见好奇打量笨拙举匙吃下,心难止颤栗,渐漫血戾,只眼中温淡面不显。
羌人,亦见过。
如何便生得这样不是时。
又如何……能活至今。
“苏介未依……白日度将格……忽斯多勒今。”
事成后,我们会顺利地,回到故乡。
中州貌,异族言。剪枝女工信往宫中,问一番,却得是外敌血探。
旧恨新仇。
食过一刻。
“宣齐洲……唔……”兰草忽迷糊微声,手中还余半块米糕。
世子正欲再往人匙中夹菜,闻声即看,见苗儿目钝眉沉,是困了。
“想要睡了?”世子落筷接过半块米糕放下,抱起苗儿往茶榻,又低问。
困意涌漫,兰草头不住昏沉,闻声钝抬头勉看。
世子直将苗儿放至木几上坐,托着后颈不教仰倒,又取承盘上玉盏递盐水道:“含片刻吐出。”
唇边抵湿润,气味有些怪,兰草迷蒙睁眼,懵见是水——饮了一口。
“……”世子顿几刻。
“唔……咳咳……”兰草重皱眉,咳两声,发尾抖了抖。
世子见状即换茶又抵,轻道:“含片刻吐出,兰澧。”
兰草闻香又勉睁,见茶心喜,就着手自倾盏饮了半杯。
“……”世子看人。
已然昏沉,全凭颈后一臂托着。
世子无声放盏,抱过苗儿往寝帐中。
火葬场预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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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暗流(回忆微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