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熹喝了口水,指尖还沾着火锅的红油,说起往事时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星星:“思路姐,我跟你说,当时我吓得腿都软了,只能站在门口当木桩子,连递纸巾都忘了。但李清哥不一样,他冲进去的时候,手都在抖,却还能一边喊‘妈’一边摸手机打120,连急救步骤都没记错,我那时候就觉得,他怎么这么能扛啊。”
我没说话,只下意识捂住胸口。那里像被谁用细针密密麻麻地扎,钝痛一阵阵往外冒。
何承熹说的那把刀,仿佛也划破了我的心口,连呼吸都带着涩味。
原来上次去他家,客厅墙上只有他妈妈的照片,不是他不挂父亲的,是根本没机会好好留一张合影。
“这件事之后,李清哥就把工作辞了,天天在家守着阿姨。”何承熹用筷子戳了戳凉透的肥牛,语气沉了些,“他怕自己一出门,阿姨又出事。只能接点远程的代码活,赚点生活费,有时候熬到后半夜,电脑屏幕亮到天亮。”
何承熹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思路姐,我就是这段时间知道你的。”
我抬起眼眸,定定地望着她。
“李清哥担心阿姨又会在他不留神的时候做出危险举动,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每天都看着阿姨入睡,他才安心的去处理工作,时间一长,这身体自然就撑不住,加上这么久以来的心理压力,最后彻底病了一场。
虽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但是每天卧病在床,高烧反复,李阿姨大抵是看到儿子这副摸样,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心有余悸,总算不在寻死觅活,开始照顾李清哥,只求他能早日康复。
我妈妈偶尔会让我去送点药和补品,或者炖点汤督促阿姨也要养好身子。
那是我第一次进到李清哥的房间。”
我看着何承熹的神情,她在回忆。
“可能我小时候也去过吧,就是变化太大,所以像第一次见。他的房间有好几个大箱子零散的堆落着,应该是从C市寄回来的,都没时间整理。只有最上面的箱子开着,里面一看就是女生的东西,什么包包啊衣服啊…但是却摆放的整整齐齐,和凌乱的房间一对比显得格格不入。他桌子上还摆放着一堆没有嵌入相框的照片,病倒前,估计还一直在装裱,思路姐,那照片上面,都是你。”
我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一紧。锅里的汤汁还在冒泡,溅起的油星子落在手背上,烫得我“嘶”了一声,才惊觉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思路姐!”何承熹慌了,伸手就要喊服务员拿烫伤膏。
我赶紧按住她的手,声音发颤:“我没事,你继续说,我想听。”
何承熹听着我近乎请求的语气,微拧着秀眉,从包里摸出纸巾递给我,继续说道:“在那之前,李阿姨问过我认不认识胡思路,我很纳闷,李阿姨说李清哥高烧不退的那几天,总是呢喃着你的名字。直到那次在小区碰到你,和李清哥桌上的照片大体相似,我就下意识地喊了声,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就是胡思路。”
“后来李清哥病好了,我跟他八卦,问那女生是谁。他支支吾吾说是‘喜欢的人’。我又问你是做什么的,他说‘是很厉害的策划师,能把平平无奇的活动做得特别有意思’,那时候他提起你时,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了。”
窗外,天不知不觉已经暗了下来,我跟何承熹互相道别。
陪她等车时,她对我说:“思路姐,其实我和李清哥从小一起长大,他虽然长了一副中央空调的脸,但是真的很长情,可能也是因为李叔叔和李阿姨伉俪情深的影响。”
何承熹摇摇脑袋:“可惜他就是太不会表达了,很多事都喜欢自己默默藏着,埋在心里,现在年轻人都打直球,看他那样我也着急,思路姐,如果你还喜欢他,就好好相爱吧,他孤寡的样子属实有点可怜。”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今天谢谢你,承熹。”
何承熹俏皮地说道:“不用谢思路姐,如果真要谢,不如等我结婚你们多随点份子钱。”
我发自内心地回答:“好。”
何承熹蹦蹦跳跳地钻进了网约车里,我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有些出神,差点忘了,我对李清心动的那年,是20岁。
那会儿除了未表明心意,对他的喜欢却是无畏的,在我觉得不可能和他有结果的时候,我也从未减少过对他的喜欢,那个时候的自己,哪里会管什么无穷真理,只知道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欢喜。
恍惚间,我觉得我对他消失三年的耿耿于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其实这三年里,我曾无数次幻想过李清回头找我的样子,他始终没来,我就自私的把一切都归咎于他,怪罪于他,对他绝口不提。
而我们之所以会分手,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我太傲慢了。
我傲慢的以为,没有他我也可以好好生活,傲慢的以为,没有他我也能好好过。
可那个闭着眼,逃避着一切的人,明明是我啊。
我掏出手机,点开置顶联系人,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到家后才收到他的回复,“要后天了,怎么了?就想我了?”
我盯着屏幕,看着他的调侃却没有了玩闹的心思,眼泪砸在键盘上,晕开一片水渍。
这次没有犹豫,我回:“嗯……突然好想好想你。”
那两天过得像按了快进键。
直到周五下午,手机弹出李清的消息:“刚落地,得先回公司处理点事,等我忙完去找你?”
“不用,我去你家等你。”我秒回。
“好,大概要九点左右。”
我把车停在他家楼下的路灯下,看着表盘的指针一圈圈转。
不知过了多久,昏黄的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李清穿着深灰色西装,领带松了半截,手里还推着行李箱,脚步有些急,大概是怕我等太久。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车灯。
强光划破夜色,他下意识停下脚步,抬手挡住眼睛,眉头轻轻皱着。
灯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却丝毫不减他的俊朗,反而添了点疲惫的温柔。
不知怎的,这一幕,蓦地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的夜晚。
我们四人走在C市的街头,酒足饭饱,阿飞和二蛋在前方打闹,我和李清在后面慢悠悠地闲晃。
没在一起前,和李清独处时,我总会有些心慌,大抵那颗心从第一次见到他时,就从未平复过。
而心慌造成的连锁反应,就是我变得不会说话,导致我们独处的气氛,也带着些许尴尬。
为了缓解尴尬,我就会胡言乱语,于是没头没脑地四处乱看,看向月亮时,突然来了句:“今晚月色真美啊。”
虽然不知道谁让夏目漱石这句情话风靡全网,但是作为时代的先锋,又见证了2G到5G的更迭,我想李清家的网络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就在我已经尴尬地做好逃跑的准备时,李清突然停下,顺着我刚才的目光,也抬头看向了月亮,末了,他说:“是啊,风也温柔。”
我愣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李清。
也是在如此昏暗的街灯下,他久久伫立着,眸子里的星辰仿佛要溢出来似的,低下头,笑着对我说:“胡思路,建设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很漫长,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走?”
我愿意。
时隔这么多年,我也还是这个回答。
这个我爱了好多年,怎么也忘不掉的男人。
这个总是为我遮着风、挡着雨的男人。
这个再也不是只出现在我梦里的男人。
我从不信世间有神明,也不信地狱有魔鬼。可是上帝啊,如果一定要让我信仰些什么,我就勉强做一个阿布拉克萨斯的教徒,只愿,他能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推开车门,步履坚定地朝他走去。我想,这应该是我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思路清晰的时刻。
他慢慢放下手臂,似乎已经适应了光线,嘴唇微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刚想开口说话,我立马踮起脚尖,亲吻了他。
过了一会儿,我站直身子,李清满脸疑惑:“怎么了胡思路?”
我微微笑着,盯着他的眸子,柔声说:“李清,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我一个人走不完的。”
“你继续陪我走好不好?”
都说疫情三年是被偷走的三年。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于我,却是眨眼之间。
可是,混淆着我对时间认知的,好像从来不是疫情,而是日复一日的重复。
这三年,每天每天,似乎都是同样的生活轨迹,同样的生活节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过是重复了三百六十五次。
重复让我的生活变得安稳,让我的生活宛如一潭死水,荡不起一丝涟漪。
同时,也在悄无声息中溶解我的记忆,减退我对生活的体验感,淡化了我对生活的热爱、对未来的期许、以及,对做出改变时会带来的期待。
博尔赫斯有一套观点和理念,大意是,人们总是机械地重复某些行为和言语,不能有所感受、有所发现新的东西时,这种状态可以被定义为“死亡”。
现在,我更愿意将这个状态,定义为“沉睡”。
很多人,都沉睡了三年。我也是。
打破我睡梦的,是死亡。它按响了门铃,带走了我的外公。
从睡梦中惊醒以后,我就下定决心回到了江城。
大多数人都是随着年岁的增长才深刻认识到了死亡,而沉睡的三年里,应该有很多人,不论年龄大小,都被死亡的门铃惊醒过。
亦或是,像李清,从未沉睡过。
若你还沉睡着,我想你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
生命之所以可贵,不仅仅是赋予“意义”二字如此简单。
那些重要的时刻,打破重复的时刻,发现变化的时刻,才是串起我们人生故事的纽带,才能开启新的篇章。
我想此刻我说了这么多,你们应该能够相信了吧,我可不是稀里糊涂的找李清,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很清醒!
李清听到我说的话后,微微一怔,清俊的面容焕出玉泽般淡淡的温泽,眉目舒展开来,双手轻轻拂上我的背脊,拥我入怀。
“好,我陪你走。”
“走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