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胡赖子正躺在家里歇午觉,这时,两个衙役突然推门而入。
“你是胡赖子?”
胡赖子一骨碌从躺椅上爬起来,忙躬身请两人进屋,点头哈腰道:“两位大人大驾光临,这是有事?”
其中一个衙役“唰”地一声展开手上的画像,“认识这人吗?”
画像上是赵元,今日晨间他们查到有人看到赵元来镇西找过胡赖子,得了线索便上门来了。
胡赖子接过来看了几眼,道:“大人,这人犯啥事了?”
“我问你还是你问我?”衙役从他手里夺过画像,神色严肃。
胡赖子又看了几眼,两颗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转,说道:“大人,我不记得了。”
那衙役将画像举到他眼前,一手按在腰间的朴刀上,语气微冷,“再仔细看看,到底认不认识?”
“我再看看,再看看……”胡赖子做出一副思索状,他记得画上这人是找他来买砒霜的,难不成翻了船?
衙役不耐道:“想起来没有?”
“哦,我想起来了!他前些日子来找过我。”
“找你何事?”
“找我来买耗子药。”
“除此之外呢?”
“没了。”
胡赖子面上坦荡,神情不似作伪。
当初这人揣着几个碎银找上门,说要买砒霜,胡赖子嗤笑他异想天开,就这么点钱,还想弄包砒霜来。他本不愿搭茬,没想到那人又加了点钱,胡赖子本着有钱不赚是傻子的原则,给他弄了包耗子药,谎称是砒霜,反正作用也差不多。
“他有没有说什么?”衙役继续问道。
“没说啥,就在我这买了包耗子药。”
胡赖子怕这人犯了什么事,把自己牵扯进去,便没说实话。况且他确实售卖耗子药,回头掰扯起来他也有说辞,只不过卖耗子药只是个幌子,私下里只要有钱,什么药都能弄来。
衙役又问了两句,确认没有可疑之处便走了。
*
时间一晃已经过了两日。
这两日,李长夏照常出摊,只是她没想到,消息传得真是快,她摊子上的食客十个里有八个都知道杨柳巷死人了,得知她就住在杨柳巷,少不得要来问上两句。
“小娘子,你知道是咋回事不?”一位挎着篮子的大娘好奇道。
李长夏摊着饼,干笑了两声,回道:“大娘,我也不清楚。”
大娘接过鸡蛋饼,一脸失望地走了。
李长夏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都不知道今日这是第几个上来问的了,不过该说不说的,来的人多了,她的生意更好了,今日还不到巳时,东西已经全都卖完了。
回去的路上,她也忍不住想:已经两日了,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吗?
许是念了一路,她一进巷子便听见有人在说这事。
“听说没,衙门出结果了,说是孙氏把耗子药当成茯苓粉给煮了!”
“唉哟,作孽哟!”
“孙婆子这老眼昏花的,咋能把耗子药放锅里了?”
“你别说,耗子药和茯苓粉真是挺像的。”
“可怜他们母子就这么没了……”
李长夏挑了挑眉,原来是误食了耗子药啊。
啧,真倒霉。
转过弯来,却见张知言和兰婶坐在一处,手里似乎是在…择菜?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张知言时不时便发出“是吗”、“怎会如此”、“不可能吧”诸如此类的感叹。
两人聊得太过投入,竟未察觉身后的动静,于是李长夏站在原地听了一耳朵,原来也是在说赵家的事。
不知兰婶说到了什么密辛,用手搭在嘴边,压低身子,张知言立刻意会附耳过去,李长夏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两人这才回头看过来。
李长夏笑着走上前,“兰婶,这是在干啥呢?”又朝张知言递了个眼色,有几分打趣的意味。
“嗐,小张帮我择豆子呢,”说着又朝赵家那头点了点下巴,挤眉弄眼的,“顺便闲聊几句。”
张知言歪点了下头,示意她蹲下,“一起听听?”
兰婶素来喜欢热闹,闻言忙拉住李长夏,“长夏,一起聊会儿。”
李长夏无奈蹲下身,转头问道:“你今日不去茶坊啊?”
张知言摇头,“下半晌再去,平日里只这一场,节庆时才会再加一场。”
看他们两人如此熟稔,兰婶短暂地把心思从赵家拉回来,放到眼前这两个小年轻身上,小郎君那叫一个…咋说来着?哦,丰神俊朗,小娘子眉眼如画,不错不错,兰婶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捂着嘴偷偷笑起来。
对面的两人不明所以,一脸疑惑地看过来。兰婶敛了敛神色,继续说起了赵家。于是,李长夏被迫又听了一遍,中途有几次走神,被兰婶嗔了几眼。
倒是张知言听得认真,时不时还附和一遍,活像个捧哏的。
张知言可不知道她的想法,正专心听兰婶说话,这可是极好的素材,毕竟杜撰话本偶尔也需要借鉴一下现实生活嘛。
三人东拉西扯了两刻钟,张知言看看日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准备走人。
“小张啊,这就走了?”兰婶一脸的意犹未尽,难得遇到这么会聊天的,句句有回应还不带重样的,小年轻真不错!
“是,我赶着去镇上的书肆交话本呢。”张知言从袖子里抽出一沓纸,扬了扬。
李长夏移过去,伸头看了一眼,几个稍大的字写在第一列,她下意识念出声,“风流郎君遭双打?”
念完第二个字时,她放低了声音,却依旧字正腔圆,她抬眼看着对方,眼里是止不住的笑意。
自己的话本名字就这么被大喇喇地念出来,何况听起来还不是那么正经,饶是张知言这样的厚脸皮也招架不住。他手握成拳抵在嘴边,假意轻咳了一声,“时辰不早,我该去书肆了。”
说完把书稿卷好,步履生风地走了。
李长夏看他略显慌张的背影,自顾自笑了几声,随后接替了他方才的活,一边择豆子一边和兰婶说着话。
末了,兰婶感慨着:“这事有了结果,秋娘大概也快回来了,往后虽说一个人了,但也算是熬出头了。”
李长夏点头,在她看来,这事未尝不是件好事。
-
衙门的人查了两日,弄清了耗子药的来源,排除了陈秋娘的嫌疑,只是赵元受伤的事毫无头绪。赵元的尸体搬回衙门,仵作重新做了一次细致的检查,可身上的外伤早已痊愈,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再加上没有目击者,没有知情人,当时也未报官,没有任何记录,况且与这次中毒事件似乎没什么关系,于是便按下不提。
衙役打开牢门,朝里面的人道:“你可以走了。”
陈秋娘缩在墙角处,神情木讷,没有反应。等衙役说了第二遍,才缓缓抬起头,她扶着墙壁站起身,声音沙哑道:“走?”
“是,案子查清了,你夫君和婆母是误食了耗子药,毒发身亡的。”衙役解释道。
陈秋娘动了动眼珠,整个人还有些呆愣愣的。
她的双眼红肿干涩,眼里布满血丝,一滴泪都流不出来,脸上挂着无喜无悲的表情,步履虚浮地跟在衙役后面走了出去。
重新站在太阳下的那一瞬间,光线从四面八方袭来,像一张网一样笼罩在她周身。她本能地闭上眼,一股酸胀刺痛感袭来,眼角不受控制地溢出泪水。
县太爷怜她一介弱女子,无人可依,便支使手底下的人帮她把两具尸体运到了郊外,找了块地方埋了。
回到杨柳巷时,正是大家歇晌的时辰。
巷子口杨大娘家的大黄狗正趴在门前吐舌头,听见脚步声立刻支起了身子,待看清来人又蔫嗒嗒地趴下去;对门有两个孩童正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往院门口挪动,看见院外的一人一狗,忙抬起手指竖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一溜烟跑远了,大黄狗立即撒腿追了上去。
走了几步,前面院子里有棵枇杷树,长势喜人,枝丫越过院墙,伸到了隔壁院子,上面坠着黄澄澄的枇杷;再往前走,谁家院墙处长着一株薄荷,枝叶繁盛,午后的阳光照下来,叶片绿得透亮,风一吹便能感受到一股清冽的凉意。
原来杨柳巷是这样的。
走到院门口,陈秋娘静默了片刻,然后推门进去。
院子里与两日前并无不同,青石地砖上稀稀拉拉掉了几片落叶,石板的缝隙中又长出了杂草,煎药的小炉子依旧放在檐下,里面的药渣没人收拾,打水的小木桶又滚到了院墙根。
还是那么糟糕,可又没那么糟糕。
她把小木桶放回原处,药渣子倒在院墙下,顺便把小炉子收回了灶房,接着又除草、扫落叶,最后她拿了一把小马扎坐在了檐下。
看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她才真切地意识到:都结束了。
她仰头闭上眼睛,脸上绽开一抹笑,可眼角分明沁出两行泪珠,她抬手盖住眼睛,几声呜咽从喉间溢出。
原本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以她的能力,她只能保证自己不在场。孙氏会不会买茯苓粉,会不会炖鸡汤,会不会把装着药材的小布团放进去一起炖,她不知道,她只能赌。
万幸,她赢了。
日头偏西,陈秋娘才起身回了屋里,她从衣柜中翻出没用过的布料,摸出绣花针,低头做起了绣活。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陈秋娘背着包袱离开了杨柳巷。
这一日巷子里的街坊们开院门时,都发现自家门口躺着一个巴掌大的香囊,上面或绣着梅兰竹菊,或绣着猫狗虫鸟,唯一相同的是那针法细密平滑,灵动精致。
这绣工……
每个拿到香囊的人都下意识看向了巷尾。
而此刻这绣工的主人已经吃完了一碗鲜肉馄饨,迎着初升的朝阳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