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餐厅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静谧,只有空调低沉的嗡鸣与远处厨房偶尔传来的器皿碰撞声。文吉面前的那杯冻柠茶已经见底,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在桌面晕开一小圈水渍。他修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杯底,腕间那块价值不菲的手表在昏暗光线下偶尔反射出冷冽的光芒。
李笑然凝视着对面这个男人,他刚刚结束了对那场2000万官司的讲述,眼中还残留着诉说胜利时的锐利光芒。她忽然轻声开口,打破了这份安静:"文吉,我很好奇,为什么是你接了这个案子?2000万标的的家事案子在上海并不少见,那么多律师都不愿意接这个'小三'的案子,你接是因为......?万一.....我是说万一败诉呢?哪怕胜诉,你不怕到时候原配夫人出于报复,也让你身败名裂吗?"
她刻意停顿,观察着他的反应:"是因为标的额足够大?还是因为明知很难赢,想要证明自己的实力?"
文吉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形成一个极具压迫感的姿态。"你知道法律人的第一课是什么吗?"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就是学会为'坏人'辩护。"
李笑然的眉头微微蹙起,但没有打断。
"在很多人眼中,我的当事人是个道德有瑕疵的'小三',那个富豪是个婚内出轨的'渣男'。"文吉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像是在强调每个字的分量,"他们从道德层面都侵犯了原配,这点毋庸置疑。但是——"
他刻意拉长了语调,目光锐利地看向李笑然:"在法律没有判定她有罪之前,她都是无罪的公民。千夫所指的不一定是真正的坏人,更多时候只是被冠上了'坏人'的名字。我们法律人的职责,就是确保每个人的权利都能得到保障,哪怕这个人在大众眼中是'罪有应得'。"
李笑然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所以你认为这是在维护司法公正,而不是为了高额的律师费?"
文吉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李笑然读不懂的情绪:"笑然,你还是这么理想主义。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我接这个案子,既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专业能力,也是为了维护当事人应有的权利,当然——"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丰厚的报酬也是应得的。这三者并不矛盾。"
就在这时,服务员端来了他们点的豉汁凤爪。腾腾的热气暂时中断了这场价值观的碰撞。文吉熟练地用公筷为李笑然夹了一筷子,动作优雅自然。
"尝尝看,"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温和,"这家店的豉汁凤爪,是我吃过全上海茶餐厅里最地道的。"
李笑然低头看着碗里的凤爪,忽然轻声说:"文吉,其实我离婚...除了那些日常摩擦,主要还是因为一些原则性问题。"她抬起眼,注视着他的反应,"就像我之前提到的,他家暴。"
文吉的表情立刻变得专业而专注:"家暴?就是你之前说过派出所出具告诫书的那次?"他的反应迅速而精准,完全是一个资深律师的本能反应。
李笑然点点头,目光飘向远处,仿佛在回忆那个不堪的夜晚。"前年二月份的事,孩子才一岁半。那天凌晨,为了一点小事争吵,他从卧室把我一路推到客厅,再推进卫生间。"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途中他故意拽掉我的眼镜,扔了,我可是一个高度近视。在淋浴房里,他抓住我的头和手,还把我的头往瓷砖墙上撞了好几下。"
李笑然继续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有朋友劝我说,他可能只是一时情绪失控。但你想,如果是失手,会接二连三地撞我的头吗?他当时一边动手一边说‘我忍你很久了,今天必须给你个教训’。”她抬起眼,仔细捕捉着文吉脸上的每一丝变化,“这应该不是失控,是…蓄意的吧?”
文吉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语气完全是法律分析式的:“从行为模式上看,持续性的伤害行为,伴有明确的言语表达,这更符合蓄意伤害的特征。这在离婚诉讼中是很有利的证据。”
他的反应精准、专业,完全符合一个资深离婚律师的身份。但他跳过了一个步骤——他完全没有问一句“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或者“后来怎么样?”。他没有对“李笑然”这个人表示任何情感上的关注,而是直接跳到了“证据”和“利弊”。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那天凌晨我就从闵行打车回了浦东,车费贵得惊人,此后便开始了长达2年的分居。因为在闵行报的警,所以还得回闵行做笔录。报案的时候,那些带着执法记录仪的执法人员告诉我48小时内做笔录和验伤都是可以的,结果等我第三天去验伤,做笔录的警察反而问我为什么不在24小时内来。"
文吉微微颔首,表情专业冷静:"这种情况下,第一时间验伤很重要。我通常建议当事人必须在24小时内验伤,否则超过这个时限,哪怕出具了验伤报告,也会被质疑与家暴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最初的指引确实不够准确。"
李笑然苦笑:"说来可笑,我当时什么都不懂。最后,警察还是帮我开了验伤单,去了指定医院自费验伤。整个过程特别折腾,48小时里在闵行浦东来回跑。"
她顿了顿,继续说:"后来街道还组织了调解,我明知道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但还是配合走完了流程。这种事情在警察局有了案底,街道、妇联都会知道,所谓的**保护,最后都成了小区里的八卦谈资。"
文吉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类案件的传播确实难以避免。不过那份《家暴告诫书》在离婚诉讼中很有价值。"他的语气依然专业而冷静,没有任何情感波动。
李笑然注视着他,忽然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用dating app时遇到一个某211大学的博士,还是个硕士生导师。"她注意到文吉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他一上来就像查户口似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还会再生孩子吗?'"李笑然模仿着那个博士的语气,带着几分讽刺。
文吉轻轻嗤笑一声:"典型的筛选思维。很多高知人群容易把人际关系也变成实验数据。"
"是啊,"李笑然继续道,"我回答说,生孩子取决于我的意愿和对方能提供什么——经济支持、对孩子的陪伴、对家庭的照料。然后他问我的离婚原因,我说是因为家暴。"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文吉的反应,"你猜他接着问什么?他问:'那你是不是脾气挺差的?'"
文吉皱眉,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这种归因谬误很常见。部分高知人群容易陷入逻辑自洽的陷阱,用理性分析完全覆盖情感因素。"
李笑然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更可笑的是,当我让他先说说自己的离婚原因时,他只敷衍地说性格不合、长期分居之类的话。我觉得他就像在验证实验假设,根本不真诚。"
文吉点头表示认同,语气中带着专业人士的洞察:"他这是在用科研思维处理亲密关系,完全缺乏共情能力。就像在做实验一样,先提出假设,然后收集数据验证,根本不在乎对方的感受。"
(李笑然内心OS:文吉的分析总是如此精准,但这也只是建立在认可我的观点基础上的逻辑推演,并非真正的共情。他能够精准地批判那个博士的冷漠,却给不了我渴望的情感共鸣。他的共情只停留在认知层面,从未触及情感。)
这时,李笑然突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若有所思:"文吉,我有点好奇。像你们做离婚律师的,在面对客户时,这种'共情'也是必须的吗?它和你在处理其他案件时用的方法,有什么不一样吗?"
文吉立刻进入了一种近乎条件反射的专业状态,流畅作答:"当然要!"他的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有说服力,"离婚是情感消耗战,不共情就得不到当事人的信任,特别是女当事人的信任,得不到信任就没法顺利签单。这是最基本的职业逻辑。"
他稍作停顿,继续解释道:"就像心理咨询师需要通过共情与来访者建立联系,防止来访者脱落和达成咨询目标一样。我们律师也需要通过共情与客户建立信任关系,这样才能更好地了解案件细节,制定诉讼策略。"
李笑然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信息:"所以,共情对你来说是一种工具?就像心理咨询师使用共情来建立咨访关系一样?"
文吉微微一笑,那笑容专业而疏离:"可以这么说。共情是建立信任的必要手段,而信任是达成合作的基础。这在任何需要与人打交道的职业中都是通用的。"
"得到信任"→"顺利签单"。这冰冷的逻辑链,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破所有迷雾。李笑然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她看着文吉,语气变得异常平静:"其实那件事之后,我的状态一直不好。等到六月份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个同事新冠二阳了,传染给了我。"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母亲却认定是因为我周末出去见朋友才感染的,说我撒手不管孩子,只顾自己逍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可那个朋友根本没阳啊。母亲完全不听解释,整天指责我自私,说我染病了还得连累全家人照顾,耽误工作还要扣钱。"
文吉认真倾听着,适时回应:"家人的不理解确实会加重心理负担。"
"最难受的是,"李笑然继续说,声音微微颤抖,"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照顾孩子,几乎不出门。没有同事的声音,没有朋友的陪伴,连母亲都在指责我。我不能出去散心,因为母亲说除非带着孩子一起,否则就是不负责任。"
她苦笑着:"熬到八月份,我终于扛不住了。跟我母亲说今天必须要出去一趟,要去医院看看。她甚至都没问我要去看什么病,就由着我去了。"
“本来怀疑会不会是产后抑郁,”李笑然说下去,语气中带着一丝恍然和无奈,“结果仔细评估后,医生诊断是PTSD。他说我那些严重的抑郁和焦虑情绪,都只是创伤引发的症状,问题的核心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由于PTSD没有‘特效药’,所以医生给我开了一个复合用药方案来稳定症状,”李笑然继续说道,声音低了一些,“一种是抗抑郁药,用来改善情绪和回避症状;一种是抗焦虑药,帮我缓解警觉和失眠;还有一种是用来稳定剧烈情绪波动的。医生说,虽然现在起始剂量都很小,但多种药物联用,身体可能需要一个适应过程,得密切注意可能会出现的副作用。”
文吉表示赞同:“医生这个思路是对的。这三种药其实是分别针对PTSD的三大核心症状群:回避麻木、过度警觉和情绪失控。联合用药虽然听起来复杂,但低剂量组合往往比单用高剂量一种药效果更好,副作用也更可控。”
李笑然轻轻点头:"我吃了大半年的药,到去年春天觉得好些了,就靠着自己学过十几年心理学的知识,强行停药了。我觉得自己已经走出来了。"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轻:"结果去年三月份,精卫中心打电话给我确认我是否安然无恙,问我已经连续两个月没去医院配药的原因。当时,我在食堂接的电话,只能小声说'我挺好的,不用了',连'配药'两个字都不敢说,生怕同事听见。"
文吉听罢,神色认真地摇了摇头:"这样做非常危险。你觉得好了,正是药物在起效、在保护你。突然停药,就像把支撑骨折部位的石膏突然拆掉,看起来能走路,但里面的骨头根本没长好,很容易再次折断,甚至伤得更重。"
他语气平实却切中要害:"精卫中心打电话不是多管闲事。停药后一两个月正是最容易复发的时候,他们是在最关键的时间点拉你一把。你的心理学知识应该用来帮助自己理解病情,而不是用来给自己停药找理由。幸好你现在恢复如初。"
(李笑然内心OS:他说得都对,每一句都在理,可我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还是没有被填上。我需要的不只是正确的道理,而是有人能摸摸我的后背,对我说一句“这段时间你一个人硬扛,真的很辛苦吧”。成峰当年也是这样,能把我的痛苦分析得头头是道,却永远听不见我哭声里的孤独。我真正需要的,不是解决方案,而是被真切地理解和拥抱的感觉。)
她觉得有些疲惫,也彻底清醒了。她不再期待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情感上的共鸣或安慰。
她看着文吉,语气变得异常平静:"所以你看,我告诉你这些,不是需要你同情我,或者替我愤慨。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
文吉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解:"但我刚才不是在共情你吗?我认同了你的观点,分析了那个博士的问题..."
李笑然看着文吉眼中那份纯粹的不解,忽然觉得一切执念都放下了。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平静得像一汪无风的湖水。
“文吉,你刚才做的,是认同,是分析,是逻辑上的支持,但那不是共情。共情不是说你站在我的阵营里,一起批判那个博士有多荒谬,或者我前夫有多恶劣。那些事谁对谁错,本来就一目了然,不需要判断。”
“共情是……”她顿了顿,寻找着最准确的表达,“是当我说起那个凌晨,他拽掉我的眼镜,把我的头往墙上撞的时候,你能先不问细节、不分析案情,而是能瞬间理解那一刻一个抱着幼崽的母亲,内心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
“是当我说起在食堂接到电话,连‘配药’两个字都不敢说的时候,你能立刻感受到那种羞耻、孤独和无处言说的委屈,而不是告诉我精卫中心的流程多么合理。”
“是当我说我熬到八月份终于扛不住了的时候,你能自然而然地问一句:‘那时候,你一定觉得很孤独吧?’”
“你看,文吉,”她的目光清澈而柔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彻底的明晰,“你给我的,是精准的专业支持,像一个高明的医生在处理一个病例。而我真正渴望的,或许只是一个人类对另一个人类在遭受痛苦时,那种本能的情感连接和抚慰。”
“我需要的是被看见——不是被看见我的‘案情’,而是被看见我的‘痛苦’。我需要的是被理解——不是被理解我的‘逻辑’,而是被理解我的‘感受’。”
“这就是我真正的需求。和你是不是一个好人,是不是一个优秀的律师,都没有关系。这只是我们……处理这个世界的方式不同。”
文吉怔住了,李笑然的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被遗忘的抽屉。里面尘封的,不是法律条文,而是另一本书的重量——他年少时也曾为之动容的《小王子》。
(文吉内心OS:真正重要的东西,是用眼睛看不见的,要用心…我竟然忘了…我竟然一直在用眼睛“分析”,却忘了闭上眼去“感受”。)
这一刻,他律师身份带来的所有傲慢和狩猎心态土崩瓦解。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有趣的案例”或“潜在的猎物”,而是一个灵魂在他面前坦诚地、颤抖地展示着最深处的伤痕。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不是因为计划失败,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差点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盲人”。
沉默良久,他再开口时,声音里的精明的计算感完全消失了,变得低沉而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诚恳。
“你说得对。”他微微颔首,仿佛不是在向她,而是在向自己内心某个被唤醒的部分承认错误。“我…我好像一个只关心数字的大人,忘了最重要的东西,是需要用心才能看见的。”
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毫无保留地落在她身上,不再是评估,而是尝试着去理解。
“所以,”他轻声问,语气里带着真正迟来的关切,“那个看不见的……‘害怕’和‘委屈’……它后来……都去哪了?你把它放在哪里了?”
李笑然抬起头,目光清亮而平静,像一汪深不见底却已然风停浪止的湖:"文吉,谢谢你的理解。但我不是小孩了,我不再需要从别人那里讨糖吃,讨安慰了。"
(李笑然内心OS:这迟来的共情,像一场过了季的雨,再也滋润不了早已自己扎根生长的我。我的内核已然稳固,不再需要外界的认可来拼凑完整的自己。文吉,无论你是猎人还是醒悟者,都请止步于此吧。)
她嘴角牵起一个淡然却无比坚定的微笑:"我的快乐和平静,我可以自给自足。这段路,我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我比任何人都珍惜,也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情再来破坏它。"
她的话语里没有怨恨,没有指责,只有一种经历过彻底破碎后又亲手将自己重组后的明晰与边界感。她不再需要从他那里确认任何价值,她的存在本身,已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