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许洲机械地将饭菜盛出,加热,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却毫无生气,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他听见楚裴煦走进了书房,然后是打开电脑、敲击键盘的声音。
那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又停下了,接着,是翻动纸张的细微响动。
许洲知道,那是他打印出来的、做得极其详尽的海岛旅行攻略。
他曾怀着怎样雀跃的心情一点点填充那些空白,此刻就怀着怎样巨大的荒谬感听着楚裴煦翻动它们。
楚裴煦的脚步声靠近厨房门口,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宝贝。”
他唤道,声音比刚才在客厅时低沉了许多,也认真了许多。
许洲没有应声,他恍然间想起过去十年,楚裴煦从没叫过他宝贝,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都是厚重、沉稳的,即便是热恋期,也没有叫对方昵称的习惯。
他将热好的汤从微波炉里端出来,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表情。
楚裴煦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试图轻松的语调,“我订好了你攻略上那家带私人泳池的酒店,我已经订好了,订了最好的套房,时间也按你计划的最长天数来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观察许洲的反应,但许洲只是背对着他,将汤碗放在托盘上。
短暂的沉默后,楚裴煦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刚才在医院是我不对,我知道任何解释在你听来都苍白无力,我答应过你保持距离,但在那种情况下,我下意识觉得他需要一个支撑,而我恰好站在旁边。”
许洲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没有转身。
他听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冷又硬。
“但我错了。”楚裴煦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界限就是界限,没有情境特殊这一说。我的行为让你难受,让你觉得被冒犯,这就是我最大的错误。”
他向前一步,几乎能感受到许洲脊背传来的抗拒,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诺诺的手术已经成功了,最难的关头过去了,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我对林嘉阳,只限于金钱上的必要帮助,我绝不会再让他影响到我们。”
厨房里只剩下抽油烟机低沉的嗡鸣。
许洲缓缓转过身,看向楚裴煦,他的眼睛倒映着厨房的灯光,也映着楚裴煦紧张而恳切的脸。
“这是第几次保证了?”许洲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楚裴煦的神经。
楚裴煦喉咙滚动了一下,眼神无比认真,“最后一次,我用我们十几年的感情发誓,这是最后一次。”
许洲沉默地看着他,眼前这个男人,与他相识于微时,携手走过十几年风雨,早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刻入了骨血。
那些温暖的、相依为命的记忆碎片纷至沓来,与近日的冰冷失望交织碰撞。
心里的那根刺,依然顽固地存在着,刺得他生疼。
可是,那想要相信他、想要抓住这摇摇欲坠的安稳的本能,又一次如同微弱却顽强的火苗,在寒风中试图燃烧起来。
他太珍惜这个家了,珍惜到即使满身伤痕,也还想给它最后一次愈合的机会。
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裹挟着无尽的倦怠,和一丝连自己都无法完全控制的妥协,“好,我再信你最后一次。”
楚裴煦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他迎来了许洲意外的赦免。
许洲移开目光,不再看他那过于炽热的眼神,语气缓和了些,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松动,“我给你个表现的机会,去把我们要带的行李收拾好,按照我清单上列的,一件不准漏,一件不准错。”
“好,我这就去!”楚裴煦像是领到了至高无上的圣旨,声音都轻快得扬了起来,立刻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向了卧室,脚步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急切。
许洲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眼神复杂难辨。
他希望,虔诚地希望,这一次的承诺是铁板钉钉,希望这场期盼已久的旅行,能成为冲刷掉所有阴霾的潮水。
接下来的几天,楚裴煦果然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行动力。
他严格按照那份细致到令人发指的清单收拾行李,连防晒霜的SPF指数、驱蚊液的成分都反复核对。
他准时下班,回家后绝口不提任何与林嘉阳相关的话题,所有的心思似乎都扑在了旅行准备和陪伴许洲上。
出发那天,是L市难得的艳阳天,这座阴雨绵绵的城市像是许洲散开阴霾的心情,终于放晴。
机场里人流如织,到处是奔向度假的雀跃面孔,楚裴煦一手推着行李车,一手紧紧握着许洲的手,掌心温热,力道坚定。
他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攻略上的活动,计划着出海浮潜,描绘着夕阳下的晚餐,眼神明亮,充满了对二人世界的期待。
几个小时的飞行过后,飞机平稳地降落在热带海岛的国际机场。
湿热的海风透过尚未完全打开的舱门缝隙钻进来,带着独属于度假地的、咸腥而自由的气息。
许洲和楚裴煦拿着随身行李,随着人流走下舷梯。
双脚踏上异国土地坚实又略带潮湿的地面,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这截然不同的空气,一阵尖锐急促的手机铃声,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猛地划破了这片刻的宁静。
铃声来自楚裴煦的口袋。
许洲脸上的浅笑瞬间冻结,他清楚地看到,楚裴煦在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时,整个人都僵了一下,那明亮的、充满期待的眼神,像被泼了冷水,骤然黯淡,并且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慌乱,看向了他。
是林嘉阳。
许洲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刚刚回暖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又寸寸冷却下去。
楚裴煦犹豫着,指尖在挂断键上悬停,但那铃声固执地响着,在异国机场喧闹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刺耳。
他终于还是滑动接听了,“嘉阳?怎么了?我们刚下飞……”
他的话戛然而止。
即使隔着一点距离,许洲也能清晰地听到,手机听筒里传来林嘉阳崩溃的、夹杂着巨大恐慌和哭腔的嘶喊,语无伦次,却字字清晰:“裴煦哥……呜……怎么办啊……诺诺他……他突然发高烧,抽搐……医生说是术后急性感染,很严重,可能……可能有危险……我好害怕……裴煦哥你在哪里啊……求你回来……求你……”
楚裴煦的脸色霎时一沉,刚才所有的轻松惬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显而易见的焦急,“你别着急,慢慢说……”
许洲站在原地,看着楚裴煦的表情从接电话前的心虚不耐,迅速转变为全然的、不加掩饰的紧张和专注,听着他对着手机那头发号施令,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严厉:“你别慌!就在医院待着,听医生安排!我马上想办法回来!”
“马上想办法回来。”
这七个字,轻飘飘地从楚裴煦嘴里吐出,却像一把沉重的铁锤,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碎了许洲眼前所有的景象。
机场的喧嚣、湿热的海风、周围旅客的笑语……
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褪色、远去,世界变成一个无声的、缓慢旋转的默片,中心只有楚裴煦那张写满焦灼的、陌生的脸,和他自己那颗骤然停止跳动、然后被冰封的心脏。
楚裴煦挂了电话,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巨大愧疚和不容置疑的决断的复杂神情,他看向许洲,语速快得几乎听不清:“宝贝,对不起,诺诺术后急性感染,情况很危险,嘉阳他完全崩溃了,我必须立刻回去一趟!我订最近的航班,你先自己呆几天,等我。”
许洲没有说话,楚裴煦也没等他的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正在上演苦情戏的演员。
许洲在机场大厅休息区角落的椅子上安静地坐了下来,背脊挺得笔直,目光投向巨大的玻璃窗外。
窗外是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停机坪,陌生的飞机起起落落。
许洲就那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时间对他失去了意义,机场的广播用各种语言重复着航班信息,形形色色的人拖着行李箱从他面前经过,喧嚣而忙碌。
他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缝隙里的坐标,凝固在这个陌生的、刚刚抵达却被独自留下的国度。
窗外的天色从明亮的午后,渐渐染上绚烂的黄昏金辉,那金色刺得他眼睛发疼,然后又毫不留情地暗淡下去,被沉重的、墨蓝色的夜幕一点點吞噬,机场内部的灯光次第亮起,冰冷地映照着他毫无血色的、雕塑般的侧脸。
手机安静得像一块冰冷的板砖,楚裴煦没有来电。
直到晚上六点多,窗外的天空已经完全黑透,他的手机才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
他机械地抬起手,接通动作迟缓得像一个生锈的零件。
“您好,是楚裴煦先生吗?这里是度假村前台,我们注意到您预定的套房今天应该入住,但现在已经是傍晚你还没到,我们想确认一下您的抵达时间,是否需要安排接机服务?”电话那头,是前台客服甜美而公式化的声音,带着热带岛屿特有的热情腔调。
许洲拿着手机,反应迟钝,片刻后他用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干涩嘶哑的嗓音回答:“……他回去了,只有我一个人。”
前台那边似乎愣了一下,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很快反应过来:“好的,先生,那么请问您还需要入住吗?我们可以为您保留房间。”
“需要。”许洲吐出两个字,挂了电话。
他缓缓地站起身,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坐得太久,腿脚传来一阵强烈的麻痹和刺痛感,让他几乎踉跄。
他扶着椅背,稳了稳身形,然后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行李提取处。
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他们乘坐的那个航班号的行李转盘指示早已熄灭,转盘也早已停止转动,工作人员不知所踪,只剩下零星几个被遗落的行李箱孤零零地待在角落。
许洲和楚裴煦的同款行李箱被安置在两个角落,相隔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