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喜欢就像气氛热闹时,擦亮天边一角的烟火,绚丽多姿,扣人心弦。
而爱,是永不熄灭长明灯。
02.
傅月拎着一袋子零食站在沈束学校门口的时候,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过来了。学校里很安静,估计是上课时间,几乎看不到人。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见不远处沈束小跑着过来。她突然有些恍惚,想起从前高中的时候,沈束看见她也是这样一路小跑。
男人到她面前站定,视线下移,停在她手里的零食上,眉梢一挑:“什么风把您吹来了,真是蓬荜生辉。”
傅月觉得自己的恍惚是因为看到了一只狗。
她一把将手里的袋子拍在沈束胸口,面无表情:“偏东风二到三级,我是纸片做的,金贵得很。”说完头也不回往学校里走,好像她才是本校老师。
沈束被她不小的力道拍得咳嗽几声,手忙脚乱拿好袋子,亦步亦趋跟上她。他瞄了一眼傅月的脸,从袋子里翻出一袋果冻,放在嘴巴下面当做话筒:“纸片女士,请问你拜访零食先生的原因是什么?”
傅月站着不动,沈束一不留神多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他把果冻凑到傅月脸边上,又往前递了递,示意对方说话。竖条纹的盖子几乎怼到脸上,傅月不接他的话茬,直接拧开盖子吸了一口,声音含糊:“好吃。”
沈束飞快把果冻收回去了,他手掌大,怼在傅月脸边还不觉得怎么样的果冻,在他手里看起来没有多少——实际上也没有多少,他几口喝完了。两个人往教师宿舍走,沈束顺手把垃圾扔了,手里的袋子在空中画了个圈,被傅月瞪了一眼,才好好拎着袋子。
“今天没课?”沈束问她。
傅月点头,又摇摇头。其实是有的,但是为了腾出一天找他,她和其他老师换了课。她在私立教育集团的学校,自由度比沈束高一些,最近又被借调到了学前班,强度相对而言会好一些。
沈束看懂了她的点头又摇头,挑起眉毛:“那就是特地来看我了?”
“关心慰问一下还在努力拼搏的学生,”傅月才不顺他意思说,“你教哪个班,我给大家买些吃的。”
“给我买就行了,他们班主任不许他们在班里吃东西。”沈束说。
傅月点点头,碰巧下课铃响,教学楼的楼道里涌出许多学生。几栋楼之间的廊桥上没几分钟就挤满了人,高高矮矮,像一张光谱图。
“沈哥!”二楼有个男生,趴在阳台上,大着胆子喊沈束,“沈哥你边上的美女是谁啊!”
这一嗓子实在是大声,肆无忌惮的,一瞬间吸引了许多学生的注意力。饶是习惯了被注视的傅月,此刻也有些拘束了。她靠近沈束一点,压低了声音:“说话呀你!”
哪想到这人又开始拿乔:“不是关心慰问学生,怎么还叶公好龙了?”
真记仇。
傅月皱皱鼻子,小声又没好气地哼哼:“是看你的,专门调了一天假来看你的,看不到你不行,快走吧沈老师,显眼!”
“哦?”沈束揶揄,“这下知道看我了?我还以为要等到天荒地老呢。”
傅月被看得面上薄红,只觉丢人。好在沈束只是闹了这么一会儿,很快挥挥手和学生打了个招呼。傅月悄悄松了口气。
“家里人!”沈束面色如常回答。没什么歧义的一句话,又因为傅月的面红耳赤和沈束的似笑非笑,而开始变味。
“哦——家里人——”有个学生拖长了调子复述他的话,挤眉弄眼。
傅月把刚松的气又提了回来。
整个二楼趴在阳台上的人起哄声一瞬间爆发,沸反盈天,甚至有在教室的学生跑出来。要不是沈束见好就收,拉着她去宿舍,傅月真觉得自己会和煮熟的虾一个颜色。
03.
学校的教师宿舍是一居室,规格等同于单身公寓,沈束住在五楼,电梯到了以后他带着傅月进房间。傅月左顾右盼,心说这环境比她大学宿舍还好。
转念一想,她大学都是百年老校了,宿舍什么水平可想而知,怎么能和新建的教师宿舍比。结果沈束一推开宿舍门,傅月站在门口往里面看又觉得,其实很多时候是表面说得过去就行了。
就算是教师宿舍,也逃不掉水龙头拧开时会发出吱呀声的魔咒。傅月进屋洗了个手以后顿悟了这一点,她略过擦手纸和毛巾,走到沈束面前,屈指弹了一下。水珠溅到沈束脸上,后者下意识闭上眼睛,手却极快,扣住傅月的手腕。
“水好玩吗?”他问。
傅月也不客气,又朝他脸上撒了点水,说:“你好玩。”
“我还能更好玩。”沈束边说,扣着她手腕的手用了点力,把她往他身上带。
傅月勉强站稳,推了一下他肩膀,半是玩笑:“你学生知道你这样吗?”
“我怎么了?聊天也违规了?”沈束无辜道,“你不能因为自己想得龌龊,就怪别人龌龊。”
傅月才不接他的话茬,抽回手在他屋里转了一圈。沈束收拾得很干净,除了桌面上堆成一座小山的试卷,别的地方几乎看不出杂乱。她抽了张纸擦干手上的水,拉过一边的椅子坐下。
刚坐稳,沈束递了支红笔给她。傅月下意识接过来,抬头眼巴巴望着沈束。后者抬抬下巴,示意她看桌面:“答案在最底下,批选择题。”
自然而然,轻车熟路,一副找到了什么称心应手的道具的架势。
傅月把笔一放,两手一摊:“我可不是来干活的。”
沈束拉过另一张椅子坐下,两手搭在她手臂上轻轻摇晃:“我的大小姐,求求你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吧。”
这话说得傅月一阵恶寒,在他手背轻拍:“你别说话了!”
好好一个人,张嘴就怪恶心的。傅月打开红笔的笔帽,斜他一眼,翻出桌上的答案。沈束见好就收,起来在柜子里翻翻找找,给她切了几个橙子。
傅月眼也不抬,手下飞快批改选择题,偶尔张嘴接一片沈束递过来的橙子。沈束喂完橙子也不闲着,洗干净手拿过她改完选择题的试卷,翻过来看后半面的大题。
选择题不算太麻烦,傅月没多久就改完了,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转笔,凑热闹看沈束批改试卷内容。他改得很认真,偶尔眉头紧蹙,学生的几个字就让他如临大敌,有时候遇到写得工整清晰的卷子,眉头舒展,还会并起食指和中指,反手用指尖敲敲试卷,骄傲得能摇尾巴。
幼稚。傅月悄悄吐槽他。
房间里很安静,窗户外面是风吹树梢的沙沙声,再远一点是教学楼的铃声,下课的时候学生的哄闹也会飘来一些。眼前是坐得笔直,拿着笔一丝不苟的沈束。
傅月打了个呵欠,趴在桌面上看他。
虽然离开学生时代有些年头,但最催眠的,果然还是笔尖落在试卷上的沙沙声。傅月被困倦淹没的时候,不着边际想着。
04.
傅月醒的时候,身上盖了件外套。沈束一手搭在她椅背上,一手落在试卷上,手速飞快批改,写完一张就拎起试卷一角,往边上一掀,试卷瞬间翻飞,再慢慢沉到桌面上。等一张试卷完全降落,沈束又掀起下一张。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更让人咋舌的是他的姿态,一手搭在傅月的椅背上也就算了,甚至支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用来支撑批改试卷的手。
傅月把他改试卷的姿势上上下下打量好几回,这才眨眨眼感慨道:“真不知道你学生看到你这样是什么感想。”
“醒了?”沈束像是才发现她醒,分出注意力快速看了她一眼,又看回卷面,“你睡了半个多小时,饿吗?”
傅月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一点过了。她先是感叹沈束居然能连着批一个多小时的试卷,再是对这人的坐姿忍不住提出意见:“你刚刚的板正呢?学校教的胸离桌一拳,眼离书一尺呢?”
“板正?”沈束把这两个字玩味复述了一遍,一边改一边浑不在意道,“不知道,可能是装给你看的吧。”
傅月才懒得听他满嘴胡话,她屈指在桌上敲了两下:“沈束,坐好,把剩下的批完去吃饭。”
带了大名,可见是来真的。沈束收回搭在她身后椅背上的手,掩饰性咳了两声,规规矩矩坐好。傅月见状,替他把桌上散乱的试卷收到一块儿。
沈束教三个班的化学,三个班的水平肉眼可见有差别。先不说正确率,单看他现在批改的除了选择题,余下一片空白的答题卷,也能猜到一二。他看着漫不经心的,却在每一个写了实验题的卷子上画上横线,再打勾。偶尔会干脆把内容写在边上。
傅月忽然想起来,高中的时候认识沈束的人都说他很凶,嘴上也不太客气,那个时候甚至有同学给出了“别和沈束互怼,下场只会是输和很惨的输”。偏偏是大家这样评价的人,却能认认真真提出每个给分点,能极其耐心又郑重的把分数写到得分栏里。
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情绪。
也对,传言只是传言嘛。
沈束把最后一张试卷的分数誊写到答题卷上,盖上笔盖。他上半身前倾,把笔放回笔筒里,傅月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原本一直放在角落里的黑色方盒。
定睛一看,是扩声器,也就是传说中的小蜜蜂。傅月上课不太用这个,一时兴起,伸手把东西拿了过来。沈束也不拦她,反而看着她把玩。傅月拿在手里摆弄一阵,打开小话筒,把扩声部位对准沈束的耳朵:“沈束!请放下武器立刻投降!你已经被包围了!”
沈束配合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眼珠一转,意味不明开口:“傅老师,能问个问题吗?”
傅月收回方盒子,放在腿上,手里还拿着麦,极其慷慨道:“问吧,老师有问必答!”
男人眼波流转,轻扣住傅月握着麦的手,一手无声无息盖在她腿上的扩声器上,问:“能说说,怎么被你一个人包围的吗?”
傅月一怔,霎时间面红耳赤:“沈束你有病吧!!!”
一手捂着扩声器,一手拉开傅月手里的麦,沈束笑得难以抑制。
果然。
还是不禁逗。
05.
沈束原本想带傅月去学校外面吃,但被傅月以“来都来了,尝尝食堂”为由婉拒。他眨眨眼,提前打预防针:“你自己说的。”
自己说的,但也不是不能反悔。傅月心想,点点头,端的是刚正不阿:“我说的。”
一派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神情,在食堂门口七零八碎。她指着面前的食堂:“你们食堂不是有三层楼,还有分食堂吗?”
“我们学校还有百年校史,”沈束好心提醒她,“味道更是还原上世纪。”
话是这么说,但是都到门口了……傅月深呼吸,仿佛鼓足了勇气:“走!”
事实证明很多东西不能看表象,比如说外表看起来破败得一阵台风就能刮倒的、爬着不少青苔和藤蔓的食堂,里面别有洞天。干净整洁,香气四溢。几乎是刚踏进来,傅月就闻到了红烧肉的香气,沈束说得还真不是反话,每一道菜都还原,关键还挺好吃。
傅月没有那么挑食,选了几个卖相不错的菜,坐下大快朵颐。就连沈束盘里的菜,她有时候也会伸过去夹两筷子。后者没什么意见,甚至会夹一些放在她的饭上。
这两个人是相处融洽自然而然,周边坐着的同学可没那么淡然。学校的食堂是师生混用,起先是有两个女生坐到他们边上的餐桌,还没发现他们的异常,只顾着讨论班上某个人如何如何,深恶痛绝的样子像是几个同窗埋着血海深仇。
虽然说背地里听墙角不好,但是实在是距离太近,耳朵也不会自动堵上,沈束和傅月被迫听了个七七八八。两个女生私下评价其他室友的话,被另一个女生听到后传了出去。于是没几天就成立了许多小团队,你看不惯我,我也看不上你。
这两个人说得义愤填膺,声音越来越大,就差站到食堂的椅子上去广而告之。最后是沈束实在忍不住,清清嗓子好意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啊,大家都听着呢。”
他这话确实不假,除了他,他对面那桌,这两个女生前后桌,通通竖着耳朵。
人类的本质果然是八卦。傅月忍着笑,往嘴里塞了一片茭白。沈束见状,又往她盘子里夹了块糖醋里脊。
意识到自己附近坐的老师都听到这些话,两个女生也有些脸热,面露羞愧埋头往嘴里猛塞,三下五除二光盘,干脆利落离开位置。一直到走远一些,一个才拉住另一个说了句:“这是哪个老师?”
指的是傅月。
另一个没好气:“我哪知道,我只知道万一他认识咱们老班,一会儿可就要喝茶了。”
“不是啊,这个是不是沈束老师,沈束你知道吗。高三那个,巨帅那个,你仔细看看,”这一个又说,眯着眼睛看半天,又把眼尾搓长了搓成一条线,“我没戴眼镜,你快看看是不是!”
另一个这才细细打量几眼,然后蹦出来一句国骂。“是沈束,他对面那个是不是他女朋友啊?”
“不是说结婚了?”这一个揉揉眼睛,“算了不看了,走走走。”
两个人走到食堂门口,碰上其他同学,旧疾复发,忍不住七嘴八舌:“我们刚刚在食堂看到沈老师了!高三化学的那个!他女朋友无敌漂亮!”
人都没看清但有鼻子有眼的,没一会儿在班里传开,更有甚者刚从食堂回来又折回去看人。八卦跟病毒似的飞速蔓延,很快高三也知道他们年级的人气老师和早上没看清楚的“家里人”一块儿出现了。
等傅月和沈束从学校小卖部出来的时候,傅月都觉得过道上学生多了不少。三五成群的,走近时还会玩闹跑圈。
“年轻真好。”她说。
沈束挑眉:“怎么,你想重返高中?”
傅月举起一个手指左右摇了摇,高深莫测道:“我怀念的是不谙世事肆无忌惮的青春,不是考试考得昏天黑地的学生时代。”
“所以呢,你在学生时代拿了个奥赛三等?”沈束问她。
“什么呀,”傅月嗔怪,“区里搞奥赛几乎去了都能拿点奖,而且后面不也没办了吗?我这个……”她说着意识到什么,抬头看沈束,“你怎么会知道?”
她去参加比赛完全是因为学校出的人不够了,去凑数的。当时比赛的学生或三等奖或优秀奖,总之大大小小都给了奖状,和网页游戏签到即送一样。这种东西都不会写到学生的个人介绍里,充其量是一个让学生受到鼓舞的存在。并且因为第二年报的学生比她当时还要少,都没办起来。
这么小众的事情,沈束怎么会知道。
后者冲她眨了一下左眼,学着她高深莫测:“不可说,不可说。”
傅月翻了个白眼:“学人精。”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拌嘴,往教师宿舍走。互怼了几句后,又安静几息,沈束想起食堂的两个女生,问傅月:“你这么口齿伶俐,高中和同学吃饭的时候会背后说这些吗?”
一脸八卦的表情。傅月睨他一眼,收回视线,没什么情绪地回答:“我一般是被人背后说的那个。”
沈束了然颔首,一副早就知道的神情,长出一口气,又道:“还是太优秀了,惹眼。”
“不应该先查查我有什么问题吗?”傅月笑问。
沈束乜她:“少受害者有罪论,你高中有几个朋友,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傅月心头一跳。
其实很多时候大家都没有跳出“受害者有罪”的限制,包括她自己。试想一下如果在中学时代,她知道有人在说她什么话——哪怕是多一道目光的降临,都会让她如坐针毡,忍不住整理着装,尽量让自己得体一点,不出纰漏。异样的视线或者同学们有意无意的明嘲暗讽,都会让她在夜半时分,反复咀嚼。
所以傅月鲜少交朋友,处于被动又孤寂的状态,很难得与周遭的人建立深刻、有意义的链接。
但似乎,沈束比傅月还了解傅月。
06.
明明上午的时间会比下午更短一些,实际上却让人觉得下午时间过得更快。傅月在沈束床上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就已经四点多了。天色开始昏沉,不知道夜晚和大雨哪一个先来临。
“醒了?”沈束头都不回就猜到她醒了,抓起桌上一颗糖往床上丢。
傅月双手接住,捞到面前一看。薄荷糖。
她说:“我刚睡醒你就给我吃这么凉的东西,是何居心?”
沈束盖上笔盖,转身看她:“午休的时候你更居心叵测。”左一个沈老师右一个沈先生,跟个妖精似的飘来荡去,扰人清净。
傅月面色一红,辩驳道:“那你也不亏。”
“是不亏,”沈束站起来,穿上外套,“走吧,送佛送到西。”说着抓起了桌上的车钥匙。
傅月哦一声,坐起来环视一圈,又躺了回去。沈束把钥匙环挂在手指上,诧异侧目:“嗯?”
又低又哑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磁性,连带着人看起来都顺眼不少。傅月哼哼:“衣服,在那边。”说完努努嘴,示意沈束拿。
七零八落散在椅背和床尾,傅月可以说是□□窝在被窝里。窗外恰巧起风,吹得宿舍窗户抖了几下。她忍不住又缩起来一些,差使沈束:“愣着干什么呢?”
不说还好,说了以后沈束肉眼可见理直气壮起来:“傅老师,有求于人可不是这个态度。”
傅月切了一声,面无表情拉起被子盖过脑袋。过了一会儿,她的衣服塞进被子里,大概是有人抱过,尚有余温。
两个人一起去了停车场,沈束开车。学校不算太偏,离他们的住处还是有些距离。这一片都是学校,四五点的时间,中学还好,再往前一些的小学区域被堵得水泄不通。
两个人坐在车里半个小时没挪一步,周边的喇叭声不绝于耳。沈束掩耳盗铃似的把窗户关上,说:“运气好的话天黑之前我们能回家。”
“运气不好呢?”傅月问他。
沈束指尖在方向盘上随意敲了几下:“运气不好的话,我们能在这里看夜景。”
有句话怎么说的,改变不了现状的时候,就改变心态。堵到后来,傅月已经开始试图用车载音乐打碟,又因为设备实在不同,悻悻作罢。
不过好在并不是特别久,距离他们堵车一个小时之后,人群终于重新流动起来。从学校区域出来以后,沈束一脚油门提速,傅月惯性往后仰了一下,又听他说:“这才真正懂了陶渊明的豁然开朗。”
“憋得难受可以直说,”傅月才不给他面子,“别超速了。”
沈束目视前方:“没超速,我开车你放心。”
天色渐晚之后一星半点的光亮都会变得明显,傅月起先只是支着下巴望窗外,忽地视线一凝,眼里映出晚空的明灭——是孔明灯。
摇摇晃晃,在灰蓝色的天边,染着快要熄灭的霞光色。数量多了,像一缕橘色的烟飘过天际。
傅月指尖在车窗上点住不远处的一盏灯,头也不回和沈束说:“我想放孔明灯。”
“嗯,”沈束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傅月眨眨眼,回头看他。后者转动方向盘,感觉到她的注视,很快笑了一下,“约好了,这周末的晚上,傅老师赏个脸?”
“你怎么知道?”傅月错愕。
这下沈束的笑不是一闪而过,他嘴角上扬:“不是我知道,是我想。”
他偷偷预约了孔明灯的位置,恰好她开口,不是他或者她一个人想,这种情况有个更合适的词,叫心有灵犀。
07.
两个人到家的时候已经七点过,天色完全黑下来。傅月没骨头似的往沙发上一躺,沈束学着她的样子躺下来,过一会儿整个人横过来躺在她腿上。
“饿了,沈束。”傅月抬抬大腿,颠他的脑袋,“懂吗?”
沈束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没皮没脸:“学生愚昧,不懂。”
“嗤,孺子不可教也。”傅月哼哼两声,熟练打开软件,“吃什么?”
“可乐,谢谢。”沈束打了个响指,“我很好养活。”
傅月挑眉,问:“面?”
“面不行,送过来时间太长就坨了。”
“炒饭?”
“炒饭太油了。”
“……那炒几个小菜,配白米饭?”
“我们就两个人,两个菜太少三个菜太多。”
傅月抽抽嘴角:“你好养活在哪里?”
“好养活在你用眼神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也不会记仇。”沈束言之凿凿。
沈束不记仇,新时代的笑话。
傅月冷笑:“再吵我去楼下超市给你买袋狗粮。”
“配可乐。”沈束两眼一闭。他还躺在傅月腿上,俨然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就差明说“你奈我何”。
傅月怒极反笑,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别吃了,挑剔的人不配吃饭。”
这场不明所以的拌嘴最后以沈老师去厨房起锅烧菜,煎了两个荷包蛋告终。傅月咬着荷包蛋边被煎焦的部分,盯着沈束细嚼慢咽,像是在吃对方的骨头。后者八风不动,又夹了一筷子青椒,用力埋进她饭里。
洗了碗再坐一会儿,一不留神就九点多。傅月这才想起来:“你不上晚修吗?”
“等你想起来,晚修都下课了,”沈束把玩她的头发,绕在指尖,“我今天晚上没课。”
但还是要回去的,临近大考,高三的早读不止有语文和英语,其他科目也纷纷加入大战。几个任课老师跟大学抢座似的,谁来的早就是谁的早读,满腹经纶,不讲道理。
沈束要走的时候傅月跟着站起来,想陪人一块儿下楼。于是沈束说不用了。傅月说不行要送的。两个人就像逢年过节的红包名场面似的拉扯了快半个小时,最后沈束忍无可忍终于在傅月嘴角亲了一下。
餮足得跟偷腥的猫一样,表情荡漾得把傅月震慑原地。
沈束捧起她的脸,在她嘴角摩挲,又说:“傅月,人总是得不到满足的。”
这话没头没尾的,傅月皱眉:“什么意思?”
于是沈束走近了一点,气息笼罩着她。她听见沈束有些沙哑的声音:“意思就是,你答应今天见我,我会想明天也要见你,后天也是,最好一辈子都见你。”
傅月不解:“可我们不是结婚了吗?”
沈束点点头,又摇头:“不是要结婚,是要相爱。”
是今天想见你,明天想见你,后天也想见你。
是此生一以贯之的想见你。
08.
沈束的煽情总是没头没尾的,电光火石之间像文学家刹那的灵感,沈束的煽情便也如此一闪而过。但太过耀眼,只一瞬间就足够震撼多年。那双眼睛柔得能把人化开,傅月就在他眼中的一池春水里找不到方向。
为色所迷。
一个令她贪恋又羞耻的表象。
傅月突然就能理解大学室友在对方的一条语音里发出石破惊天的嚎叫了,她也很想尖叫两声表达一下此时此刻的情绪,但性格使然,最后她也只是怔怔望着沈束的双眼,在对方刮自己的鼻尖时后知后觉捂住鼻子。沈束露出点满意的神色,悠哉悠哉走了。
客厅里安静了好久,傅月才捂着脸发出难以表述的嚎叫声。她耳根通红扑在沙发上,无意义哼哼几声,这才抬头深吸一口气,喃喃:“莫名其妙勾引我。”
身体反应极为诚实地说着不禁撩,嘴上却念念有词,一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愤愤然。要说恋爱经验,傅月确实是没有的,但如果说是军师经验,那傅月可以洋洋洒洒写上几张白纸,其精彩程度不亚于一部小说。
大学的时候,一屋子舞蹈生的环境下,傅月终于自然而然融入集体。几个女孩子打成一片后,自然而然就会提及情感史。起先大家问到傅月时,挤眉弄眼说像这样斯文的女孩子肯定谈过传说中风花雪月的恋爱,结果聊到最后,发现这个人的恋爱历史完全是一张白纸。几个女孩子悻悻作罢,又哄闹着把傅月压在位置上,上下其手。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不上战场的也有可能是军师。在室友第三次提起暧昧对象和自己非常同频的时候,傅月小声提出了对方向下兼容必定有诈,虽然当时被激烈反驳,傅月也闭嘴没有再说什么,但是最后事实证明果然如她所言。室友喝得酩酊大醉抱着傅月哭天抢地的时候,军师的名号就这么随着而来了。
起先只是室友问她个别男生如何,后来是问她一段关系中的主被动,到最后不知怎么的,隔壁宿舍的同学也会过来。发展到最离谱的时候,傅月坐在床上看着底下仰起来的几个脑袋,有种自己是传教士的错觉。
那段时间的傅月除了竖起耳朵听别人的心思百转千回,就是埋头自己的教案和论文,舞蹈专业的男生数量比女生少,她又鲜少参加各种社团团建和联谊,大学四年下来居然真的片叶不沾身。一直到毕业季的时候,几个室友才反应过来,这个经常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的人,其实是个恋爱都没谈过的家伙。
拍毕业照的时候傅月的室友手里拿着一束花,在傅月面前满脸纠结:“怎么办啊我不敢,我要不要去说啊……”纠结扭捏,像是一只刚准备作茧的毛毛虫。
傅月抬头看看不远处时不时望过来的男生,又垂眼看还捧着花的女生。恍惚了一刹那,抿嘴唇没说话。这和她平常给建议的模样差太多了,就算是还在扭捏的女生,都若有所思看着她:“怎么了?想到什么事了?”
傅月摇头:“没有。”
她最后还是没有给出任何建议,那个女生也没有鼓起足够的勇气去说喜欢。毕业以后大家就散落人海,一直到几个月之后,傅月才听说室友已经谈恋爱了。对方并不是那个当初她踌躇不定的男生,大家在宿舍群里七嘴八舌聊得起劲。她说其实那个时候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渴望告诉他,斟酌许久,还是放弃了。
傅月看到另一个室友问她会不会后悔,听她说后悔,又听她发了语音。
“但喜欢是有强时效性的东西呀,今天我喜欢他,是今天的事情,明天后天大后天,没准哪一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就把对这个人的喜欢忘记了。”
傅月把这句话听了很多次,仰躺在床上时,依旧想念沈束。
其实后来多多少少听说过有关他的事情,有说追他的人数不胜数,有说已经有女朋友,有说没见他和谁走得很近。众说纷纭,傅月就在这样的话语里,日复一日想起这个人。根本不是那样的——某一日醒来以后就发现什么被生活淡化。而是日复一日,下意识搜寻有关对方的讯息,不断反刍,念想循环往复,没有退路。
感情如果可以一键撤回的也不叫感情了,要是没有如今的一桩桩一件件,傅月猜想,直到如今她或许还在不断接收有关沈束的消息,然后心底默默喟叹这个人一如既往优秀。她是如此胆小和守旧,要不是那时候不知怎么回事头脑一热,根本不会有现在的沈束和她。
等到周末沈束回来的时候,傅月不知怎么,很想告诉他这件事。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后者听了以后的第一反应出乎意料。
他一脸好奇:“我记得你说这个室友已经结婚了,是和谁?”
“这是这件事情的重点吗?”傅月咬牙。
沈束满脸无辜:“不能放过细节。”
傅月深呼吸:“和另一个男生。”
“故事以外的第三个人?”沈束诧异。
傅月点点头:“她现在过得很好,可以看出来她家里那位对她很用心。”
沈束点点头,若有所思半晌。就在傅月以为他终于要不辜负他教师的身份,说出些引人深思的话时,沈束问她:“明天去放孔明灯去不去?”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傅月嘀嘀咕咕小声说了几句,在沈束竖起耳朵凑过来的时候,拖长了调子,“去——你别挨这么近,头发戳我脖子了,痒。”
沈束环抱她,不依不饶把头埋在她肩上:“还能更痒!”
幼稚死了。
指望沈束有什么正形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09.
周末的天气意外好,从城区开车到规定的孔明灯区域时,天刚好开始变暗,头顶还是一片亮堂的蓝,不远处与山接壤的位置已经泛起薄粉。晚春的白天和夜晚温差有些大,傅月穿着长裙,又套上大衣。明明是周末的傍晚,人却不是很多,两个人并没有等多久,就拿到了孔明灯。
其实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了,来这里的大多是从没见过孔明灯的小朋友,以及一些年轻的情侣。真说起来,他们俩还是这群人里年纪偏大的。于是就自然而然收到了一些有意无意的视线,沈束四下环视,问她:“要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吗?”
“不用,”傅月面不改色,“习惯就好了。”
她顾着把手里的孔明灯装起来,没有注意到沈束变得晦暗的眸色。等她再抬头的时候,对方又弯起眼睛笑盈盈望着她:“怎么样傅老师,会装了吗?”
傅月呵笑:“怎么给忘记了,最能装的人就在我边上呢!”
“谬赞谬赞,”沈双一边说着,一边从善如流接过工具,“还是老师您教得好。”
两个人斗嘴的声音不算大,但周遭安静,也就清晰了。有几声善意的笑声,傅月望向声音的来源,见对方只是笑眯眯看着他们,帮沈束扶工具的手紧了紧。其实她们完全可以买店家的成品,但是沈束玩性大,傅月也不是那么古板,于是两个成年人,拿着一堆木头,装得额头上隐隐冒汗,才终于拼出骨架。
“制作简单,就是有点费力气,放完去吃宵夜?”沈束随手擦额头上的汗,问傅月。
傅月点点头,递给他一张纸,拿着架子站起来:“我去找老板帮忙做后面的吧。”
“确实,”沈束仰头看她,“有些钱就该给别人赚。”
总之最后拿到灯的时候,天已经从薄粉变成蓝灰色了,周围亮起的灯已经能在晚空下醒目。她们只买了一盏灯,所以愿望要挂在一起。
傅月拿着心愿卡,一边觉得这是骗小朋友的东西,一边绞尽脑汁想写什么更好。倒是沈束,三下五除二,龙飞凤舞之后就把卡扣上了。傅月想了很久,才写了个俗套的岁岁平安。
然后她问沈束写了什么,后者满脸神秘:“想知道?50块。”
傅月冷笑:“爱说不说,放灯。”
“不行,”沈束又不依了,“你有必要知道。”
“你在上面咒我?”傅月问。
沈束错愕:“怎么可能!”
傅月拍拍手里的灰:“对啊,既然是好话,说不说都没关系,起来吧。”
“不,”沈束扁嘴,“我要说。”
“行啊,”傅月拎了下裙子,蹲下来道,“50块,说吧。”
沈束:……
【支付成功。】
“丧国辱权。”沈束嘀咕,被傅月捏了下后颈皮,嘶了一声,才弹弹手里的卡片,收起玩闹的神情。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把手里的卡片递给傅月看,而是侧过头打量眼前的人。傅月一直很喜欢他的眉眼,现在被这个人满目缱绻地盯着,让她有些不自在,脸也有些发热:“你看什么?”
“只是在想,为什么在那样的情况下,你还是会了解关于我的一切消息。”沈束手肘撑在腿上,支着脸看她。
他不信傅月没有追求者,也不信这么多年从没有人向傅月表白,在这种情况下,过往一片空白的傅月,尤为动人心魄。
傅月不甘示弱:“那你呢,高中毕业以后谈恋爱了?”她不放过他的一丝一毫反应,在对方瞪大眼睛满脸“怎么可能”的表情里,笑出了声。她伸手指着沈束的鼻尖:“你不也是一样。”
“因为我不仅仅喜欢你,”沈束握住她指向自己的手,“我不仅仅要朝夕。”
傅月缩了下手,想抽出来,被他紧紧握住。
沈束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听起来几分喑哑:“人们常说喜欢是一时冲动的产物,但是你不可能一直对某个人保持冲动。在冲动过后,依旧选择这个人的话,你可能要考虑,这有没有可能,是爱。”
傅月又缩了一下手,依旧被他紧锁住。傅月忽然有些恐慌:“沈束,你先……”
“就像江边的烟火,”沈束打断她,带着她鲜少见到的强势,“如果说,喜欢是江边一闪而过的灿烂炫目、又华丽的烟火。那么爱,是一盏摇晃、如豆、荧荧火光的长明灯。”
握着傅月的那只手松开了一点,似乎在抖。傅月看见他手里一直扣着的卡片,此刻拿到了她面前。她心如擂鼓,沈束把它翻了过来,递到她面前
“我的愿望只有你能实现,”沈束深吸一口气,“你的答案呢?”
10.
【傅月为我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