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和夏天一样的,情感像热浪扑面而来。
02.
入春的时候玉兰花开得很漂亮,窗外两棵玉兰树种在一起,粉白相叠,风一吹,变换不断的浅粉和纯白沉沉浮浮,仿佛蝴蝶落满枝头,顺风振翅;又像海浪,波涛汹涌时,是独属于树的海。
舞蹈房的三面墙都是玻璃镜,入春后不算冷。傅月背着双肩包,手里拿着水杯,背过身关门——这个舞蹈室是公用的,有的时候也会有其他学生借用排练一些节目。
运动会在即,借用舞蹈室的人越来越多,只有午休和晚自习的时间可以留给舞蹈生练习。舞蹈室没有人,只能听到没关机的音响极小的嗡嗡声。她每天中午抽时间来,只是为了巩固基本功,索性连舞蹈服都没带。
傅月不是特别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是人多的舞蹈室。这个点的舞蹈室正好,安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脚尖落在地板上的声音。还有自己平稳的呼吸。
人在投入一件事情的时候尤其忘我,她听着自己的呼吸,感受四肢舒展的力量,胸脯起伏,不自觉哼着音乐。有时候在地板上踮脚转个圈,耳边是旋转时划过的气流,很轻,很柔软。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练习完之后忍不住在转了一个又一个圈。
傅月是喜欢跳舞的,或者说,因为天生擅长,能做到每一个想做的动作,于是自然而然就喜欢了。她深呼吸心想这是最后一个圈。然后发梢在空中滑过,气息不稳的傅月看到打开一条缝的门。
有人来过。
03.
倒春寒的日子过去以后,学校抓着为数不多的几个好天气举办运动会。傅月举着班牌走在最前面,她穿着白衬衫和百褶裙,冻得手脚有些僵硬。到开幕仪式结束的时候,太阳高悬头顶,才好过一点。
傅月拿着校服去卫生间换的时候,没由来想起她第一次见到沈束的场面。
确实是她第一次见到沈束,那个时候对方连她是谁都不清楚——去年的运动会上她作为高二学生,和舞蹈社的成员一起表演节目。因为是运动会,大家跳的是啦啦操,选的衣服也比较露一些。傅月作为领舞,站在中间靠前的位置。
开幕式结束以后就开始第一场比赛了,她把宽大的校服外套穿上,有些别扭地拽了下衣摆。傅月其实不太习惯露腿,啦啦操的裙子在膝盖以上,她有些不自然地走了一段距离,索性把裤子绑在腰上,裤腰的部分盖在身后,这才有些安全感。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身体发育趋于成熟,傅月其实有些在意别人的目光。在她刚开始发育的时候,因为胸脯的一点起伏,就忍不住含胸驼背,谁多看她几眼,她都会有些担忧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有些特殊。不过这件事很快被妈妈发现,随后傅月就开始了她的舞蹈生涯。于是十六七岁的傅月走在人来人往的操场上,依旧是昂首挺胸的姿态,像一只天鹅。
她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有不少同学坐在看台上,手里攥着零食袋,一边抓一边用下巴指操场上的人。傅月还没来得及找到同班同学,就听到略显刺耳的声音。
04.
那是一个有些虚胖的男生,戴着一副长方形的方框眼镜。他手里还拿着一瓶饮料,一边拧瓶盖一边说:“你说刚刚跳啦啦操的那些女的,挺好看哈,什么时候咱们能谈一个。”
“那些都是舞蹈社的,特长生,好看不是很正常?”边上的一个男生,骨瘦如柴,伸手把他的饮料拿走,这么说。
说到这个,眼镜男的表情变了变,显出几分不屑:“特长生,高考还给她们降分……嘁,有什么了不起。”
诚然分数线是比文化生低一些,但是……
傅月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他们其实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在随口闲聊吐槽,可她还是忍不住停下来。明明不是她的错,心底却涌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愧。可又觉得,这不该是什么羞愧的事。
一种很奇怪、很别扭的情愫。像百转千回的烟雾,慢慢侵蚀她。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人家五六点起来练基本功的时候你怎么不跟着练呢?”骤然刺过来的声音,像一把利刃,轻而易举劈裂傅月的窘迫,斩碎虚无缥缈的笼罩着她的烟雾。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生。他似乎没注意到傅月的存在,几步坐到眼镜男边上,把两个人争来夺去的饮料一把夺走,拧开还没解封的瓶盖,灌了半瓶在嘴里,才长舒一口气。说:“你们两个平时早自习都迟到,还不许别人优秀了?”
“沈束你别装,你不也迟到?”眼镜男说。
沈束把饮料塞回他手里:“我化学年级第一,比你有底气。还有,人家特长生,花了大价钱培养的特长,也甩你几条街。你算老几,自己什么都不学就少酸别人。”
瘦子砸吧嘴:“这么维护……干嘛,今天拉拉队里有你喜欢的人啊?”
沈束踹了他一脚。
三个男生很快打闹在一起。
傅月扯扯嘴角,沉甸甸抬不起的腿,像是忽然被解开了枷锁,脚步轻快的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05.
当你意识到,这个世界上某个人与你共同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就能轻而易举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比如她印着沈束照片的宣传栏,比如原来中学生之间格外流行的表白墙上总是有沈束的名字,比如她也能听到同学们口中的,关于沈束的许多许多。
沈束明明是一个人,却像分子一样,从各个角落渗透傅月了。像潮汐,起起落落间,打湿她的眉眼。等傅月反应过来的时候,沈束的名字已经无知无觉从笔尖淌到了胡乱的草稿纸上。她盯着名字看了一会儿,提起笔,把沈束的名字框起来,然后机械性地,慢慢、慢慢把一整块方框涂黑。
已经是黄昏,光线从教师的后门撇进来,落在傅月的后背上。少女发育良好的身体穿着贴身的衣服,因为略微俯身的东西露出隐隐约约的轮廓,引来躁动的若有似无的打量。
傅月不太自在地挺直了背,抿了下嘴唇。她不喜欢有些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其实会有些难受。不过好在她从不上晚自习,这节课下课之后,她就可以准备去舞蹈房了。
那是她高中生涯大部分时间的栖息地。
话是这么说,但作业没写完的话,有时候还会把作业带进舞蹈房。傅月一般会把写的作业做完了再去舞蹈房,手里拿着需要预习或者背诵的课本,想尽办法挤出时间。
要做的事,要学的内容太多了,只能挤着时间去完成。紧迫的时间像一条缠绕在脖颈上的绸缎,一点点收紧,只能拼了命加快手上的动作,企图做完一切后腾出手来自救。然而只有短短几息的自由,大口喘息之后,绸缎依旧完美缠绕在颈间。
时间对她来说不是钟表,时间高悬房梁,她就挂在房梁下。
于是每次晚修开始之前,急匆匆的她都会抓着课本,从楼上一路跑下来,衣摆蹁跹,掠过挂着沈束照片的拐角,马不停蹄朝艺术楼去。傅月的头发很长,扎着高马尾,随着跑动左右摇晃,像一个钟摆。
钟摆摇着摇着,就入夏了。
高二的傅月一路打怪升级,拿了国奖,在学校也算是名声大噪。然后带着这份荣耀,她成为高三生了。她望着自己的照片挂在荣誉角,漫无目的地沿着这一方弯角走,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驱使她寻找。
一步、两步,傅月停了下来。
在她的照片向右五格,往上数一行的位置。
是沈束。
全国奥赛三等,化学一等。
有点可怕。
06.
傅月的暑假过得一点也不轻松,高一的时候老师说高一是关键的一年,高二的时候老师说高二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阶段,临到暑假,老师振振有词的两个月实现超车又成功说服了许多人。傅月站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望着几乎能看到热浪的路面,把手里的袋子攥紧了点——总觉得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关键时刻。
天气很热,她出门前刚洗过的头发好像又被汗湿了,贴在鬓边。黏得浑身难受。
她是理科生,学舞蹈的理科生女孩子听起来似乎有点奇怪,但傅月觉得自己做得尚可。成绩也能在中上游,又有特长加持,家人也并没有对她过于苛刻。当然,补习除外。
补习补习补习,高中生的世界里除了课堂知识和课外知识,还有“乾坤未定你我皆是黑马”的洗脑。在庞大的题海下傅月像一尾鱼一样流窜,不时探出头喘口气,被岸上的人盯着,又默默埋头下去。有时候她会天马行空想着自己要是回到小时候,一定发奋努力,逆袭成超级无敌大学霸,但大多数时候,傅月都只好对着物理和化学叹气。
偶尔也有生物。
比如现在,刚到补习班的傅月对着果蝇杂交长出了一口气。
她恨孟德尔。
07.
傅月第一次意识到雾山市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是在同一天分别遇见两个同学的时候。
上午她去书店买试卷,有个女生站在她身边打量她很久,久到傅月心说她要是还看我我就瞪回去的时候,这个女生才像是听见她心声似的问她:“你是傅月吗?”
一个陌生人叫出你的名字,这种感觉让傅月毛骨悚然,默默把最近犯的错数了一遍,这才问:“你哪位?”
心里是怂的,嘴上怎么听都像是要和对方干一场的架势。
那个女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小心问她:“你不记得我吗?我是温白榆。”
哦,温白榆。
傅月想起来了,和她一个初中的小女生。也是舞蹈生,以前它们还一起参加过舞蹈比赛。但是那个时候的温白榆比现在沉默多了,成天留着个戳到眼睛的刘海,说话也是支支吾吾的。哪儿有现在和人说话的勇气。
温白榆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手在试卷封皮上无意识摸着:“我爸妈离婚了。”
傅月眨眨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慢吞吞哦了一声。温白榆家里情况她不太清楚,只是隐约知道很复杂,傅月不爱多管闲事,脚尖一转,有些想走。
“你在一中吗?”温白榆叫住她。
傅月点点头,紧接着她看到温白榆眼睛发亮,笑盈盈说:“我也考上了!”
太明亮了,亮得刺眼。傅月忽然想起来少有的几次和这个人同赛,场场都被压一头的感受。温白榆是童子功,几乎会走路就开始学跳舞,妈妈又是老师。令人嫉妒的同龄人。她总是输给面前这个女孩子。
这个女孩子才十六岁。少有能算得上胜利的,居然是年龄。
傅月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想起自己即将到来的成人礼,到嘴边的话全都打结。
“恭喜。”
她明明才十八,就有种垂垂老矣的实感。
08.
傅月是央求了好久才获得出门玩的机会的。今天本来要和家人一起去亲戚家吃席,但这个年纪的傅月怕惨了桌上长辈的关切问候,心底抗拒得很。妈妈大概也看出了她的不喜,摸摸她的头发,让她路上小心。
于是得了应允的傅月跑出门时,一颗心高兴得就要飞起来,欢呼雀跃得像一只自由的鸟。傅月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一个人也没问题,她脚步轻快,就近进了一家电影院,在柜台买了最近的场次,坐在空调风口乘凉。
凉丝丝的风从头顶打下来,落在后背上,让人汗毛直立,从外面进来不久的傅月浑身舒爽。她看看手里的电影票上写的时间,忍不住晃晃脚,凉鞋里肉粉色的脚趾头动了几下。
然后她抬头漫无目的乱瞟,这边有对小情侣,那边还有刚上完课的学生,手里还拿着试卷。视线忽然一顿,傅月不自觉坐直,脚往后缩,像是要藏到桌子底下。
是沈束。
即使一个背影,她也认了出来。他背对着她,仰头对着宣传视频看了一会儿,在柜台买了票。他脖子上还挂着个头戴式耳机,穿着宽大的白色短袖,动作很随意,但怎么看都是个很干净、很清爽的男生。
他捏着票,正反打量几眼,转过身来。
傅月慌忙扭过头,心底莫名紧张。她捏紧了手里的票,想回头看看沈束在哪里,又怕一回头和人正好碰上。哪怕沈束根本不认识她,她还是有些慌张。脚步声由远及近,傅月下意识屏住呼吸。
“沈束你买好了没啊!”她听见有人喊。
沈束接话接得很干脆:“别叫,你爹买了。”
“嘿嘿,谢谢爹请客……你这耳机新款的?你看电影带这个?”
沈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没什么,我用来装的。”
然后脚步声远了,傅月像呛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长长出了一口气,脑子有些发懵。她忍不住抬头,悄悄寻找男生的影子,但人已经不见踪影。
她确认,刚刚沈束从她身后经过了,带起来很小、很小的一股气流。几乎难以察觉的空气流动,在她心头掀起狂风骤雨。
09.
沈束是一个很注重形象管理的男生,会注意服装搭配,会有配饰,会做发型,还会喷香水。傅月闻到了一点,不是很浓,只是他从她身后经过时,她全身高度戒备下,轻而易举捕捉到的关于沈束的一切。
不同于浓烈的男香,也不是广为流传的十七八岁的少年的皂香,而是一种木质的,青涩的气息。像她曾经接过的烟草,又像紧握着的青橘,一闪而过,几乎没有停留。傅月来不及记住这样的少有的接近,香气就在空中散得一干二净了。
他只是轻轻扇动翅膀,就轻而易举掀起她一个人的风暴。只不过这风暴很短,几息之间就退却。
傅月手里的票根被捏得有些皱,她忽然有些期盼开学了,想再见见这只美丽的蝴蝶,又想——重回风暴。
10.
多么反常又合理的期盼,那个时候她还没真的认清这是什么,只当是异性之间天性之中就存在的探索与好奇。一直到许久之后,许久后某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她踩着灰扑扑的树影回家,深一脚浅一脚之间才后知后觉这一刻。
大多数人称为悸动和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