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震动从脚底缓慢爬上来,像一条迟钝而顽固的虫。
璃川站在轨道边,手扶着冷硬的护栏,指节被震得微微发麻。下层运输线在脚下穿行,光轨一束束掠过黑暗,带着机械心脏规律的脉搏声。远处的支撑柱消失在雾里,只有红色信号灯时隐时现,像被掐住的呼吸。
这是曦国东部一座巨城的第十三下层。官方称呼是“沉区”,沉入地下,沉在雾里,也是沉民被安放的位置。
耳边的扩音器咔哒一响,女声流淌下来,平滑、标准、没有任何情绪。
“安全提示:下层作业须佩戴标准护目镜与呼吸滤阀。擅自接触管线与阵列均属违法行为,将由秩序议会依法处置。”
璃川没有抬头。
这段提示,他一天能听二十七遍,每一遍的停顿都一模一样,连轻微的电流噪音都没有差别。他能在心里提前一秒,对出下一个字。
他把工具箱往腰上勒紧一点,走进轨道间的维护通道。
通道低矮,顶上布满了天工导管和光纤束,金属外皮上刻着密密的阵纹。能量从远处的主心核输送过来,沿着这些刻痕流动,发出隐约的嗡鸣。璃川抬手,指尖轻轻碰了下管壁。
冰凉。却有一丝细微的颤动,在皮肤下面划过。
他很少主动碰这些东西。沉民被告知,只要按流程工作就可以,天工术和阵列是上层技师与议会的事。但有时候,在夜班换线的时候,他会停下来一瞬,像现在这样,轻轻按住金属。
那种颤动会在心里留下一个形状。看不见,说不清,却存在着。
“璃川——”
身后有脚步声,伴着金属鞋底敲在栈道上的短促节奏。是本班的监工。
璃川收回手,扭头。一个中年男人挤进通道,头盔反射着灰白的灯光,脸颊凹陷,眼皮有一层常年睡不够的浮肿。
“九号线的能量波动又不稳定了,”监工递给他一块带裂纹的终端板,“上面说是技术处的调整,还没下新的图。你先按昨晚那套,把接口重新校一遍。”
璃川接过终端,看了一眼。
终端屏幕上是被删减过的调试界面,许多参数被锁死,只留给下层工人一个大大的绿色按钮和几个可以输入的数据格。更多的说明被静言之幕过滤成了灰色的模糊块,连字形都辨认不出。
他的眉头不动声色地轻微一紧。
“昨晚那套,会有回流。”他淡淡说。
监工耸耸肩:“上面签了的方案,出事不算我们的。你照做就行。”
这句话说得轻浮,眼神却躲闪了一瞬。
璃川没有再问。
他转身,沿着通道往前走,脚步稳而轻,尽量不让栈道晃动。九号线的接口位于交汇节点,是整个十三下层最敏感的位置。每次调试,站在那里的时候,他都能听见不属于这个层级的声音——更深处的震动,更庞大的金属结构在运转,像是在云层上缓慢翻身。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能是上层的能源塔,也可能是城邦巨构的支撑轴。对沉民来说,这些信息不会出现在广播里,只会被静言之幕抹平。
拐过一个弯,前方的雾光忽然一暗。
照明灯闪了几下,落入短暂的黑。紧接着,一股低沉的爆鸣从上方不知多少层处传来,像有人在遥远的天花板上猛地砸了一拳,震得灰尘从管道缝隙里洒下来。
栈道在晃。
璃川下意识伸手扶住墙,另一只手护住终端。脊背沿着金属壁滑了一寸,细小的铁屑落在他头上,在护目镜上打出几点微弱的火星。
扩音器里的女声中断了一秒,随即被另一段冷硬的男声替代:
“警戒通告:上层发生局部事故,已经启动封堵程序。所有下层作业人员保持岗位,禁止聚集、禁止停工。重复——”
声音被静言之幕切得很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噪音,也没有尖叫、喧哗之类的人声混入。仿佛那场爆鸣只是某项计划内的调整。
监工骂了一句,已经转身跑回去确认工人的位置。璃川没动。
他侧耳听了一会儿。
通过管壁,他能分辨出一些别的东西。那并不是普通事故的震感,不像是管线爆裂,也不像是机库坍塌,而更像——冲击阵列被强行触发,又在半途被干预。
有一道力量在上层撕开了什么,又被更大的力量粗暴地缝回去。
这种判断不是经验,而是一种本能。像是有人把一张破损的图纸塞进他脑子里,虽然看不清细节,他还是能猜出缺口的位置。
九号接口区就在前方。
璃川重新提起工具箱,往那边走去。照明灯恢复了供电,发出略微发蓝的光,把通道照得很浅,颜色像被洗过无数次的布。
他走了二十七步,停下。
前方的栈道断了一小截。金属栏杆被扭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像被什么重物撞过。几块合金板被拍在一旁,冲击痕迹深得能塞进半只手。
惯常流畅的能量嗡鸣在这里变得嘈杂。九号接口的主导管裸露在外,阵纹被烧黑了一片,闪着间断的暗红色光芒,像烫伤的皮肤。
还有一具人影。
他先注意到的是那一身装甲。
不是下层工人的灰色防护服,也不是治安队的黑色轻甲,而是带有极简纹章的军用天工装——银黑色外壳,肩甲处有两道冷白的线,胸前的能量核心被炸裂了一半,但仍有暗淡的光在里头跳动。
那是宣传画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璃川站在断口边,默默看了几秒。
装甲主人的身体被抛在栈道下方半层的位置,卡在管道和支撑结构之间,像一个被丢弃的零件。头盔裂了一道缝,里面的脸被血和灰尘糊住,看不清轮廓。只有一缕已经被汗水浸透的黑发贴在额角。
还活着。
这是璃川在第一瞬间的判断。
不是因为他看见了胸口微弱的起伏,而是因为那股缠绕在装甲周围的能量乱流——像一个被打乱的阵列仍在努力维持形状,随时可能崩溃,却顽固地没有散。
他把工具箱放下。
按规程,遇到这种情况,他应当立刻通过终端上报,由上层军务或者秩序部门派人处理。对沉民来说,擅自接触军用装甲和不明人员,后果写在每一条告示牌上。
但终端屏幕在闪。
系统刚从上层事故中恢复,还处于短暂的信号混乱期。报备信息被静言之幕自动过滤了一部分,界面上弹出几行灰色提示,又很快消失,只留下一块空白。
璃川的拇指悬在确认键上方,停住。
那块空白让他有种微妙的不适感——好像某个词被人为挖掉,底下露出原本的形状,却被要求假装没看见。
上方又传来一次迟到的闷响,不近,但沉。
他垂眸,再次看向下方的人影。
那是一位将军。
他不是凭装甲猜的,而是架在对方手腕上的标识——一道银色的狭长徽片,被爆炸冲刷过,却仍有“序列一”的刻痕隐约可见。广播里总会提到“十大将军”“序列一至十”,他们的名字被当成秩序的象征,在大屏上反复闪烁。
沉民不需要记住具体是谁,只要记住他们永远胜利。
璃川却记得几个。
他俯身,手抓住一根冷硬的管道,借力往下探。距离不远,却必须把身体整个倾出栈道。金属受力,发出轻微的抗议声。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叫人。
他的动作很干脆,就像在纠正某个偏离的螺栓。
手指触到装甲的边缘时,那股乱流骤然一紧,像是察觉到了外来的介入。能量在他掌心下乱撞,阵纹残片试图反噬,又因为核心受损而无力。
璃川沉默了一瞬,缓缓吐气。
他没有学过正式的天工术。沉民只能接触到最低级的操作术式,用来开关阀门、校正管线。但从小到大,所有和能量有关的东西在他手下总是比别人安分一点——弧光会提前熄灭,老旧设备会多撑一会儿,失灵的感应门会在他经过时短暂觉醒。
他习惯当这是运气。
此刻,他把手掌按得更稳,指节微微用力。
不是修复,只是一个极其粗糙的引导。把外泄的能量沿着装甲的残余纹路往下压,别让它在关键节点上再炸一次。
乱流挣扎了几下,逐渐被压回胸口。那颗半碎的能量核心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随后趋于平静,只剩下若有若无的震动。
璃川的手指被震得发麻,掌心有几道被烫出的红印。他收回手,静静看着。
那人的胸口起伏变得稍微有节奏了些。血从裂开的头盔边缘缓慢往下淌,在金属表面汇成一条细线,最终滴在下层更深处的黑暗里。
“……唔。”
一个极低的声音,从喉间溢出。
璃川在狭窄的空间里听见了。那声音像是砂砾在铁板上摩擦,干涩,却有一种压抑的清醒。他下意识抬眼,和那人半睁开的目光碰上。
短暂的对视里,没有多余的东西。
没有求救,没有威胁,也没有惯常高位者俯视时的那种生硬优越。那双眼睛里只有快速判断后的冷静——像在战场上确认另一枚仍可动用的资源。
璃川忽然意识到,对方在确认他会不会把这件事上报。
“这里是……下层?”那人开口,声音低沉,带血,尾音被疼痛咬断,“你是哪一队的?”
他的普通话很标准,带一点官方的冷硬腔调。断续的话语里,隐约有警戒。
璃川没有立刻回答。他侧了侧身,评估了一下周围的结构。
如果把人往上拉,需要拆掉一块支撑板,可能会触动九号接口的主导管。那条管线本来就不稳定,再被折腾,很可能引发新的事故。用终端报备的话,上层在封堵状态下不一定会立刻有人下来,下层通道会先被封死,以防“未知风险扩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具装甲。
“我是维修组。”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不至于被噪音吞掉,“十三下层。”
简单一句,没有多余的解释。
那人皱了下眉,像是想说什么,又咳出一口血。血从嘴角溅在破裂的头盔内壁,染红了半个视野。他用力呼吸,胸口的装甲随之起伏。
“终端。”他短短地吐出两个字,“联络上层军务——”
璃川摇头。
“上层在封堵。”他抬眼看向上方,“通道会被锁。你会被封在这里。”
那人看着他,目光沉了一瞬。
扩音器里的警戒通告仍在循环播放,机械的声音一遍遍抹去事故的轮廓,把一切归入“秩序已恢复”的模板里。远处,隐约有防御门合拢的低响,像巨兽咬合钢牙。
璃川忽然想起一个不相干的画面——前几天在上行电梯里,巨屏播放的宣传片。画面里,某位将军站在光芒背后,银黑装甲一尘不染,声音坚定,宣读的是秩序议会的新政令。
“曦国不畏任何威胁。”
那时,电梯里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不说话。静言之幕会把多余的话变成抽象的嗡鸣,连自己听起来都像噪音。
现在,那样的将军,躺在他脚下的阴影里。
“你叫什么?”那人突然问。
璃川沉默了半秒。
“璃川。”
“璃川,”那人轻轻重复了一遍,像是把这个名字在心里记下,“我是苍行。”
这个名字在空气里停了一瞬。
宣传片里,曾有一次提到“序列三·苍行”的战功。那只是一串被播音员快速带过的音节,对绝大多数沉民来说,毫无具体形状。
但现在,它从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嘴里说出来,变得很重。
璃川的表情没有明显变化,只是眼睫微微颤了下,像是被光线刺激。
“你可以把我交出去。”苍行的声音又低又稳,“按规程,你会得到一笔奖励配给。下层的证书和上行指标,对你这种人……很有用。”
这种语气很自然,就像在战场上分配物资。他甚至在用词上带着一点体恤,却没有刻意放柔。
璃川没接话。
他知道那些奖励意味着什么。上行指标、加餐配给、沉民档案里的“积极贡献”记录……足够改变一个家庭在几代人里的位置。广播里常常举例:某某因为举报异常,孩子获得了进入技师学校的名额;某某因为协助军务,搬入了上层边缘的居住区。
通道里又有微弱的晃动,九号接口的能量波形一闪,终端发出一声短促的警报音。
璃川收回视线,低头看终端。屏幕上的参数在缓慢飘移,代表上层正在强行重构阵列。这个过程里,如果多一条“未知变量”,通常的做法并不是精细排除,而是整体封死。
他合上终端盖子,扣回工具箱侧面。
动作很小,却清晰。
苍行的视线锁在他手指上,眼底有一瞬的锐利,随即又被疲惫压下。
“你要——”
“九号接口在你下面。”璃川打断了他,语气平板,“如果这里被认定为无法控制的风险,下层会被舍弃。”
苍行沉默不语。
璃川伸手,抓住一根更深处的支撑杆,把身体再探下去一些。栈道边缘的螺栓发出轻轻的吱呀声,像是在抗议这份重量。他的手稳得出奇。
“我拉你上来。”他简单地说。
这话里没有多余的情绪,不像在救一个“将军”,更像在搬运一个可能引爆整个下层的危险物件。
苍行看着他,目光沉静。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低声问。
璃川抬眼,与他对视。
雾光从上方的照明缝隙里倾下来,落在他脸上,把沉民的灰色护目镜照出一圈冷淡的光。那双眼睛的颜色被压得很深,却没有被磨平。
“我不想被人关在这里。”璃川说,“你大概也不想。”
很简单的理由。
他说完,不再等待回应,抓紧支撑杆,用另一只手去扣苍行肩甲的卡扣。装甲很重,受损的地方结构复杂,他的指尖一次次蹭过裂纹,掌心的红印被再次磨开。
苍行配合地略微扭动身体,让重心移向他。这种对陌生人的信任并不自然,更像是战场本能——他习惯了在最短时间里评估某个人的可靠程度,并据此调整自己的动作。
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只有金属的摩擦声和远处阵列的嗡鸣,在狭窄的通道里交织。九号接口的能量波形在终端里疯狂跳动,却在某个瞬间,短暂地趋于平稳。
像是一条被勒住喉咙的河流,暂时没有泛滥的力气。
璃川咬紧后槽牙,用力一拽。
装甲撞上栈道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震得他肩膀一麻。苍行咧了一下嘴角,没出声。他腾出一只手,抓住栏杆,和璃川一起用力,终于把自己拖上了栈道。
两个人半跪在窄窄的平台上,肩膀靠得很近。
照明灯又闪了一下,随后稳定下来。扩音器里的警戒通告渐渐转为平常的安全提示,仿佛刚才的爆鸣从未存在过。
“苍行将军。”璃川低声说了一句。
这不是尊称,只是一种确认——确认自己现在正握着的,是一个足以改变很多东西的名字。
苍行抬眼,看向这名沉民青年。
短暂的对视里,两人都没有多说什么。
但在这一层被雾和金属压得近乎窒息的下层里,一条极细、几乎看不见的线悄悄被接通。
后来,很多年后,历史会用极为简化、被编辑过的语言写下这一天:
“某年某日,一位将军在下层事故中被一名无名工人救起。由此,命运的轨道产生了偏移。”
可在此刻,璃川只是拎起工具箱,扶了一下仍在流血的将军,平静地说:
“这里不能久留。上层的封堵程序还在继续。”
他转身,带着苍行,消失在通往更深处维护仓的阴影里。照明灯在他们身后微微抖了一下,光线暗了半度,又重新稳定。
十三下层恢复了它一贯的秩序。
只有九号接口附近的阵纹,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留下了一道极细的、被人为改动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