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院内,沈黛端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一盏清茶,细细品茗。
很快,钱六被带了进来。
他低垂着头,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钱六的声音带着几丝慌乱,颤抖道:“不知夫人唤小人前来,所为何事?”
在沈黛眼中,很明显,钱六紧张地发抖,眼神飘忽不定。
“昨日,清查文书账务,核对库房物品时,发现库房登记在册的物品少了几件。钱六,你负责洒扫看守,可知它们都去了何处?”沈黛严肃道。
钱六心头一紧,强迫自己镇静。
“请夫人恕罪,小人、小人实在不知,库房之物皆记录在册,不可能丢失。且物品所设种类众多,约是夫人看花了眼,又或许,放在了别处。”钱六委婉道。
沈黛并不恼怒,闲聊道:“嗯,许是本夫人记错了。不过,我瞧着库房的字画卷轴似乎有些受潮发霉,抽空阳光好的时候,去外头晒晒吧。”
闻言,钱六匆忙找补。“是,夫人,只是那些古画年代久远,一些颜料多为珍稀矿物所制,烈阳暴晒,恐使颜料褪色,反而伤了画作。”
一旁的拂柳早已按耐不住,厉声喝斥:“大胆!竟敢回绝夫人!夫人让你晒,你便晒就是了!怎么这么多借口,难不成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晒?”
似乎被戳破了谎言,钱六猛地跪在地上。
“夫人恕罪!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
“不敢?”拂柳乘胜追击,语气加重道,“我怎么瞧着库房里的挂着的字画,怎么都是赝品呢!”
这句话就像一根细长的丝线,使得钱六紧绷的心理防线彻底撕扯开,事情已然败露,再解释也是徒劳,只能绝望哭诉道:“夫人恕罪!夫人饶命!小人、小人也是一时糊涂啊!”
他抬起泪眼,开始诉说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小人家中有一老母,身染重病,急需大量银钱请医用药。都怪小人之前不成器,好赌成性,欠下不少债务,因此街里邻坊没人肯借钱给小人,小人、小人这才铤而走险,打起了库房的主意。”
沈黛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信还是不信,顺着他的话询问道:“你的母亲患了什么病?需要如此多的银钱?”
钱六一听,新夫人似乎在给他机会,于是,他匆忙接话,语气恳切。
“是、是很严重的肺病,大夫说要用上好的野人参吊着元气,再用白芷、桂枝等名贵药材,细心调理方能见效。可小人、小人只是个洒扫小厮,月钱微薄,根本负担不起这么多的药费。”
紧接着,钱六连连叩头。“求夫人饶命!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看在小人为给母亲治病的份上,给小人一次机会吧!”
这时,拂柳一声冷笑,指出钱六的漏洞。
“胡说,前几日夫人请大夫进门,为身体不适者诊病,人人有份且分文不要,怎么你不带你母亲去排房寻大夫诊治?”
岂料,钱六似乎早有准备,言语卑微道:“夫人,您有所不知,排房内住的人,皆是将军曾经同生共死的战友以及他们的亲眷,身份自然不同。而小人呢,本身属于这个宅邸,是这个宅邸原有下人,哪配得上和排房里的人交谈,去排队诊治呢?”
钱六再次磕头,笃定道:“夫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去小人家探查一二,小人母亲卧病在床,街坊邻里皆可作证,小人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沈黛与拂柳交换一个眼神。
“拂柳。”沈黛示意道。
“是,小姐。”话落,拂柳转身走出房门。
约莫半个时辰,拂柳去而复返,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走到沈黛身边,低声禀报。
“小姐,奴婢探查过了,此人……此人所言属实,确实有一个重病的母亲。”
说完,便立在沈黛身边,表情似有几分不甘。
跪在地上的钱六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主仆二人的犹犹豫豫神态,瞬间松弛不少。
沈黛略微沉吟,明明是要处理周管家,竟找不出证据,看来对方做了万全准备。
于是,沈黛朝着拂柳吩咐道,“拂柳,召集合府下人,在偏院外集合。”
片刻后,将军府的各处杂役、丫鬟、小厮,都聚集在了偏院的空地上,一群人乌泱泱,瞧着院落跪着一个人,皆不明所以的交头接耳起来,更有眼尖者发现跪着的是钱六,如看好戏一般,猜测声不绝于耳。
拂柳看着乱糟糟的场面,大喊出声:“安静!都安静!成何体统!”
然而,她的呵斥收效甚微,安静只有一瞬,霎时便窃窃私语起来,根本不将她这个新夫人的贴身丫鬟放在眼里。
沈黛看着这一切,目光转向在一旁恭敬侍立的周管家,淡淡开口道:“周管家,下人如此喧哗,还需你来维持秩序。”
闻言,周管家一脸得意,连忙躬身回应。
“是,夫人。”
他面向众人,清了清嗓子,厉声道:“都肃静!肃静!在新夫人面前,岂容尔等如此喧哗!再有交头接耳者,定严惩不殆!”
果然,在周管家的帮助下,府中杂扰的声音才彻底安静下来。
面对这一幕,站在沈黛身旁的拂柳早已气急败坏,这将军府的庶务,摆明了是周管家说了算,何曾将小姐这个正经主子放在眼里!
沈黛面上不显,出声道,“今日当着阖府上下的面,本夫人要处置一人。”
话落,众人心中不由得紧张几分,这刚来的新夫人这么快就处置下人了。
“库房洒扫小厮钱六,监守自盗,私自动用库房财物,以赝品偷换真迹,乃背主大罪,按家法应严惩。”
沈黛的声音既清晰又威严,使得众人猛地一惊,新夫人这是要杀鸡儆猴啊,众人继续屏声凝神地听着。
而钱六一听,以为自己要玩完,下意识看向周管家,却见周管家不为所动。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众人皆等着新夫人对钱六的严厉宣判,可等来的却是钱六的另一出路。
“然,上天有好生之德。经彻查,你事出有因。本夫人念你一片孝心,将所变钱财悉数用于给母延医问药。故,本夫人便破例一次。”
沈黛稍微停顿,宣布对钱六的处罚方案。
“一,按照你所盗字画的价值折成银钱,算作你的预支工钱,逐月抵扣,直到还清为止。二,因你行为失信,即日起,除去库房洒扫工作,调往马厩担任拉车杂役。为期三个月,以儆效尤,期间无月钱。”
此言一出,底下人一片寂静。皆感慨新夫人对钱六的处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扣钱、调任一样没少,且合情合理,既维护了府里的规矩,又不失仁厚,实乃令人心生敬佩。
在宣布完惩罚后,沈黛又补充了一句:“另外,你母亲的病不能耽搁,府上会预支一笔诊金给你,不过这笔钱依旧会计入你的借款中,日后,也要从你的工钱里扣。”
一听这话,钱六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原以为母亲无钱救治,没想到新夫人肯给他重来的一次机会,随即,钱六感激涕零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声音洪亮道。
“多谢夫人,夫人大恩大德!钱六永世不忘!”
*
傍晚,天边火红一片,似将主院镀了一层暗金。
谢棣踏着暮色归来,刚在书房坐定,一名心腹小厮便悄悄地来了书房。
小厮先行了一礼,然后将今日沈黛如何处理钱六一事,简明概要地禀报一遍。
谢棣面无表情地听着,直到小厮说完,躬身退下,也未说一句话。
待在一旁的王叔看他眉头紧锁,缓缓开口:“将军,觉得今日夫人处理的如何?
“恩威并施,条理清晰,只是,这手段……不像世家女的作为。”谢棣若有所思道。
世家大族的小姐,一般软弱可欺,一般严苛异常,但沈黛这种拿捏分寸的做法,显然和旁人不是一个路数,更加值得怀疑。
王叔叹了口气,试图打消谢棣的顾虑。
“成婚前,将军不是派人亲自打听过了,平靖侯府的这位大小姐自小被娇生惯养,平日除了爱玩爱闹,也没什么深沉心机,或许,她本性良善,才如此作为,将军对她不用这么设防。”
“王叔,本将是不会忘记从前的。”谢棣冷声道。
“老奴明白,可将军的提防和戒备,可将军,人总要往前看的,不要执着于过去,到最后反而害了自己。”王叔道。
“本将一直在往前走,我们走了这么多年,不能因为一个女子前功尽弃,目的始终只有一个。”望着窗外沉沉的月色,谢棣语气坚定道。
闻言,王叔忧心忡忡道:“可将军,圣上已然觉得您功高震主,在无可封……”
不等王叔说完,谢棣立即接话,“所以才让我娶妻,但这到底是赏了一个妻给我,还是安插了一个眼线!这都尚未可知。”
谢棣压低声音,语气加重道:“那日,本将在她身上闻到了血腥味儿。一个侯府小姐,下人再怎么打翻茶具,划伤手指,都不会沾染那么重的血腥味儿!本将派人查过了,她回门那日,在侯府旧院柴房中,秘密关押了一个人,那人是成婚前一晚被关进去的,王叔,你说,一个待嫁的新娘,新婚前夜秘密关押一个人,让我怎能不怀疑她的目的。”
王叔被谢棣的话震住,没想到侯府千金还会做出这样的事,只能转移话题。
“过几日便是皇家秋弥,按制,将军可携家眷一同前往。”顿了顿,又道:“其中有一个项目,最能试探人心。”
闻言,谢棣似乎回想起什么,目光变得十分阴沉。
随后,他意味深长道:“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