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圣上体恤,赐了三日婚假,但谢棣每日都去官署点卯,甚至因为成婚积压了许多公务,比平常更忙了些。
对于谢棣的早出晚归,沈黛不甚在意,毕竟以谢棣多疑的心思,循序渐进便好。
因着谢棣那日的许可,管家钥匙终究交到了沈黛手中。
这几日,沈黛在态度殷勤的周管家带领下,一一清点核对府中的金银财物、田庄铺面的收入支出。
账房内,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不绝于耳,账房、书办皆在老老实实做工。
周管家陪在一旁,弓着腰,指着账册上的进项收支,谄媚地夸赞:“夫人您看,将军这些年在外征战,屡建奇功,圣上恩典,赏赐了不少金银玉器,绫罗绸缎,都是顶好的东西!”
沈黛目光扫过账册,上面记录的数字确实庞大,她依言点头,语气平和:“确实是笔不小的数目。”
“只是,这账册文书所记,似乎有些简略?”
刹时,周管家眼底闪过慌乱,连忙弯下腰,指着库房的方向。恭敬道:“夫人所言甚是,这账册文书记录十分有限,许多物品还需亲眼观摩一二才好。”
他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夫人,请随奴才来。”
在周管家的引领下,沈黛带着拂柳走向了库房。
库房的门是铁质的,管家取出钥匙,费力地开锁。
“哐当——”
门被推开的瞬间,灰尘一泻而下。
“咳咳咳!”沈黛被呛得连声咳嗽,下意识用绢帕捂住口鼻。
一旁的拂柳见状,又惊又怒,立即上前用袖子来回驱赶飞扬的尘土,同时扭头,对周管家怒斥:“周管家!你什么意思!今日带夫人查验库房,也不派人提前清理?明摆着是让夫人来吃灰吗?!”
闻言,周管家脸上堆满惶恐,连忙躬身,委屈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奴才不敢。”
“这库房平日打扫清洁,都是交由钱六负责。定是那小子偷奸耍滑,才积下这么多灰尘!奴才回头一定重重罚他!还请夫人明察!”
沈黛用帕子轻轻扇风,“不妨事,这几日我看了这么些账本,也知道周管家打理这偌大家业实属不易,总会有几处遗漏,倒也正常。”
“多谢夫人体恤,奴才往后一定更加仔细。”
说完,周管家脸上重新堆满殷勤的笑容,并拿起架子上的一个瓷瓶,用袖子擦了擦瓶身,递到沈黛面前,介绍道:“夫人您请看,这是肃州官窑新贡的靛青柳叶瓶,釉色清透,形态婀娜,圣上甚是喜爱,特意赏给了将军,以表荣宠。”
沈黛顺着周管家的话,依言伸出手,摸了摸冰凉的瓶身,光滑细腻,触手生温,果然是一等一的上好瓷瓶。
周管家见沈黛反应平淡,又忙不迭打开一个精巧的檀木匣,匣里铺着柔软的锦缎,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对金簪。做工极其复杂,采用织金镂空制式,簪首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凤口衔着一枚硕大的珍珠,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面对这精致的簪子,身后的拂柳眼睛都亮了,忍不住“哇”了一声。欣喜道“小姐,这对簪子好生漂亮,亮闪闪的,真好看。”
沈黛见她如此喜爱,不觉莞尔,“待你日后成婚,我便赠与你做嫁妆。”
“小姐!”拂柳心花怒放道,“那怎么成,太贵重了。”
拂柳嘴角越来越压不住,可没过多久,她的笑容就逐渐黯淡了下去,似乎是想起什么,低声道:“多谢小姐好意,只是……本朝规制,只有官家女子才有资格佩戴凤制饰品……”
很快,拂柳便重新振作了起来,她抬起头,由衷地说:“没关系!等过年节,小姐入宫参加宫宴,奴婢一定给您好好打扮,就用这对簪子,奴婢在旁边过过眼瘾就好。”
沈黛不理解拂柳情绪为何转变的如此之快,只能脆生生回应:“可以,到时候依你。”
一下午,三人在库房中度过,周管家在前面引路介绍,沈黛就跟在一旁,仔细地听着,遇到不清楚的,也会主动问几个问题,十分认真负责。
在沈黛眼中,这些凡间的珍宝器物与上界的法宝仙器相比,数量相对很少了,更何况那些法宝仙器还要记清功能口诀,怎么都比认清这些物品复杂得多。
窗外天色渐暗,周管家停下脚步,躬身道:“夫人,今日便到这儿吧?”
“嗯。”
是夜,厢房内,烛火微暗。
沈黛坐在桌案前,仔细地翻阅账本,大约是用眼过度,眼眶周围开始泛酸,只能时不时停下,按压眉骨两侧的穴位。
“小姐,时辰不早了,明日再看吧。”守在一旁的拂柳见沈黛如此辛苦,忍不住出声提醒。
沈黛轻轻吐出一口气,思索道:“拂柳,我总觉得……这账本有些地方,不太对。”
闻言,拂柳凑近些,不以为意道:“小姐,这有什么奇怪?高门大户,管家趁着打理庶务的机会,从中捞取油水,不是常有的事嘛?”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拂柳见沈黛不信,举例道:“小姐您忘了?几年前咱们侯府的那个赵管家,一开始在采买上稍微克扣一点,大伙看他贪的不多,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后来,他见没人管,越贪越多,就连夫人的头面金冠都变卖了去!”
说到这儿,拂柳语气加重:“咱们侯爷算是整个京城最好说话的主儿了,那次是真动怒了!将那赵管家打了个半死,才发卖了去!”
拂柳越说越多,将侯府旧事抖了出来,随后,她猛地反应过来,“小姐!您、您不会是想发卖了周管家吧!”
沈黛没有直接回答,若有所思道:“左右不是自己人,留着终究是隐患。我想……将军也想打发了他,只是迟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这才放任他如此。”
话落,拂柳似乎抓住了什么,立即开口道:“小姐,您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前几日,咱们在府中走动,但凡遇到丫鬟小厮,他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来给您行礼,怎么今日,我们在库房待了整整一下午,都不见库房洒扫的小厮来拜见小姐?”
“那库房小厮有问题!”拂柳断言道。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拂柳便起身,趁着周管家还未巡查账房文书,凭借沈黛拿到管家钥匙所取得的权限,设法拿到了库房的备用钥匙,再次溜进了库房。
果然,一番小心翼翼的探查后,真被她发现了端倪。
顿时,心中又惊又恐,本想立刻返回禀报小姐,可前脚她刚离开偏僻的院落,后脚便听说将军罕见得派人去请小姐用早膳,距离上次二人用膳已经十天前了,只能先按住急切,伺候着小姐梳洗。
主院内,气氛凝重。
沈黛小口小口地用着清粥,疑虑谢棣为何今日突然邀约。
餐桌上,谢棣一言不发,沉默着用膳,许久,才放下筷子,声音低沉地开口:“沈小姐,莫要多管闲事。”
显然,谢棣已经知道她近日在清查账目,似有所动。
沈黛执勺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迎着他的视线,语气坚定道:“将军,执掌中馈,清查府库,是您亲口允诺,我只是在做本分事。”
谢棣嗤笑一声,讽刺道:“沈小姐的本分,倒是做得真够远。”
“难道将军不想借此机会,名正言顺地处置周管家?”沈黛直言道。她不信谢棣会对一个旁人安插的眼线无动于衷。
“处置与否,何时处置,都是本将的事,与沈小姐无关。”谢棣独断道。
他也不知为何,明明心中与沈黛目标一致,却偏要回绝她的好意。
沈黛看得出他的抗拒,试图将声音放缓,合情合理地剖析道:“将军若是怕贸然动手,得罪齐王,尽管将这事推到我头上便好。府中下人做事不力,正头夫人依规处置,乃是最平常不过的内宅事。我保证,不会牵连将军。”
这时,站在沈黛身旁的拂柳愈发忐忑,看了眼谢棣,又看了眼沈黛,更加踌躇。
“拂柳。”沈黛冷不丁道。
闻言,拂柳猛地一清醒,连忙回应:“在!”
“说罢。”沈黛温声道。
“啊?”拂柳明显一愣,下意识看向面色冷峻的谢棣,总觉得当着这位阎罗的面说极为不妥。
沈黛看得出她的紧张,给了拂柳一个鼓励的眼神,语气肯定:“无妨,这儿没有外人,你直说便是。”
拂柳深吸一口气,向前走了几步,对着二人恭敬行礼:“小姐,姑爷。”
而后一股脑地说道:“昨日,奴婢与小姐一同去库房,迟迟不见负责看守洒扫的库房小厮钱六,此为一疑。且昨日周管家介绍库藏,金银玉器、绫罗绸缎,唯独没介绍墙角处的几箱字画,此为二疑。”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今早奴婢放心不下,便去账房拿了库房备用钥匙,再次进入库房仔细查看,发现库房内珍藏的几幅前朝名家字画,皆是赝品,恐怕是被有心之人掉包了。”
怕谢棣不相信拂柳的判断,沈黛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我未出阁时,有段时间曾痴迷描摹历代大家书画,对此颇有研究,故而拂柳比旁的丫鬟懂得多,可辨别真假。”
拂柳连忙点头,补充道:“小姐明鉴!那钱六不过是个洒扫小厮,绝没这么大的能力偷梁换柱,这背后定是受人指使!”
话落,谢棣抬头看了沈黛一眼,审视着、计算着。
她的脸上没有算计,没有贪慕,只有沉稳坦然,这是一位世家小姐所不能拥有的。
沈黛,究竟带有什么目的接近,竟处处为他着想?
“既如此,便交由沈小姐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