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江昀言躺在床上毫无睡意,这是他没去学校的第十三天。
巨大的落地窗仿佛一个透明的隔罩,将外面的车水马龙隔绝在外,透不进一丝烟火气。
床边的日历上记录着他没去学校的日子,频繁的缺席并不会被学校处分,毕竟家里已经为他打理好一切。
病人似乎在哪里都有特权。
昨天下午,他去见了医生。诊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江昀言很不喜欢。
医生翻阅着他的记录,语气温和地告诉他,这段时间他的状态控制得不错,或许可以尝试稍微减少用药量。
江昀言盯着天花板,想着自己明天应该去学校了。
他轻轻转过身,伸出手臂,将放在旁边的大型毛绒玩偶揽了过来,像是一个孩子那样,蜷缩着,深深地把自己塞进了玩偶柔软的怀抱,窒息感扑面而来。
但他觉得很安心。
第二天他醒的很早,简单收拾下就出门了。走在去往学校的路上,江昀言的电话响了,屏幕上跳出“叔叔”两个字。
江昀言接起,“叔叔。”
“昀言,昨晚睡得怎么样?”电话那头传来低沉而温和的嗓音。
“嗯,还好。”
“今天回学校吗?”
“是的,已经要到了。”
对方沉默了半秒,像是在斟酌:“路上慢点,别急。记得带件外套,别被空调吹感冒了。”
“好。”江昀言应得轻巧。
叔叔的叮嘱总是这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也是江昀言在那个家唯一能得到的关心。
学校的音乐室里隐约传出悠扬的合唱声,篮球场场奔跑着几个年轻的身影,一片生机勃勃。这些本该平凡的画面,却让江昀言生出几分陌生的恍惚感。
虽然很久没去学校,但在家的那段时间,他也不算荒废,每天会按照老师布置的作业去完成,有精力的话还会和老师讨论一些细节。
他就读的是数字媒体专业,课业繁重,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埋头于屏幕之前,不过他很喜欢,在做作业时他就无暇分心去想别的事。
通往教学楼的路上,一些好奇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
江昀言只是微微垂着眼睫,面容平静。
正要进入教学楼,他的脚步忽然顿了下。
不远处,两个格外挺拔的身影正并肩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即便是背影,江昀言也一眼就认了出来了。
是纪驰舟和陈炀。
江昀言的心颤了一下。
他其实很早就见过纪驰舟,在开学典礼上。那天,偌大的礼堂里挤满了新生,喧嚣鼎沸,他坐在人群中,却感觉像被困在一层透明的玻璃罩里,隔绝一切。
然后,他看到了主席台上的男生。那个人站在耀眼的灯光下,穿着笔挺的西装,面容冷峻,眼神扫过台下时没有任何波动,清晰而沉稳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每个角落。
在那一刻,江昀言感到了一种奇异的吸引,一种纯粹的对那种强大和稳定的向往。
那天他的状态其实糟糕透顶,本不适合出现在人多的场合。但想着是开学第一天,他还是固执地违背了所有劝阻出了家门。
江昀言很感谢那天自己的坚持,不然也不会认识纪驰舟。
人群开始解散的时候,他执着地到处张望着,但是一无所获。随着大部队离开时,他听到了旁边学生的闲聊,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纪驰舟。
他最后想,也不算是全无收获。
思绪回到现在。
江昀言等到他们的人影消失在拐角,才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教学楼。三楼教室,几个学生坐在座位上,似乎刚结束一场公开课。
江昀言轻轻推开教室的门,几道目光悄然落在他身上。
与他同班的大部分同学,对他的归来报以的是一种略带距离感的友善,他们早已习惯了他偶尔的消失与出现。
“小江,回来啦?”
“身体好点了吗?”
几个相熟的女同学在教室门口看到他,笑着打招呼,语气关切,却并不热络。
江昀言停下脚步,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嗯,好多了。”
他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里面的东西原封不动,还是跟自己离开那天一样。
江昀言拿出几盒包装精致的进口点心,“家里带来的,不甜,大家尝尝?”
这种不动声色的补偿行为,是他维持人际关系的常态。大家围过来,自然地开始闲聊,仿佛他从未离开过。
江昀言能察觉到角落里投来的目光,带着些许揣测和好奇,但他选择忽略,只要不放到明面上,他便能用无限的温和将其化解。
他听到其他人聊起纪驰舟,得到了一条还算有用的消息:纪驰舟下午喜欢去三楼的图书馆。
他盯着课本,思绪乱飞,然后悄然离开,等到自己回过头来时,已经来到了学校图书馆。
江昀言忽然有些懊恼,他觉得自己的行为算不算多么成熟。
但是来都来了,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去到了三楼。午后的阳光被图书馆的窗帘滤过,只剩下一种朦胧的静谧。
江昀言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历史类的书籍,目光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直到他看到坐在靠窗位置的纪驰舟。
心跳似乎变快了。
他想了想,随后低头戴上了一个帽子,他自觉今天的状态并不好,穿的也很随意,于是把帽子扣得很低。
江昀言不打算去打扰他,而是选择坐在离他隔着两个桌子的位置坐下。书页迟迟没有翻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斜前方那个挺拔的身影上。
江昀言看着他微微皱眉盯着屏幕的侧脸,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看着他偶尔抬手推一下眼镜时,镜片反射出冷冽的光。
一种熟悉的燥热在皮肤底下蔓延。
时间过得很快,纪驰舟合上了电脑,开始收拾东西。
他要走了。
江昀言下意识地垂下眼,假装专注地看着书本。
然后,他看见了。
在那张刚刚被纪驰舟占据的桌面上,一只纯白色的蓝牙耳机,正安静地躺在电脑旁边。
机会。
一个可以合理地靠近他,并与他说上一句话的机会。没有经过任何理性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
在纪驰舟起身离开座位,走出几步之后,江昀言也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走过去捡起那只还残留着对方体温的耳机,然后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
纪驰舟应声回头。
江昀言伸出手摊开手,白色的耳机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
“你的耳机忘在桌上了。”
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扬起一个礼貌的微笑,但微微倾身的动作,暴露出他试图缩短这点社交距离的渴望。
指尖交接的刹那,他的指腹轻轻擦过了纪驰舟的手心,他飞快地收回手,仿佛被那短暂的接触烫到。
“谢谢。”“不客气。”
他抢在对方道谢之前回答,声音里带着一丝慌乱。说完,他不敢再多看纪驰舟一眼,立刻转身,近乎逃离般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回家的路上,江昀言脚步轻快,心情莫名很好。
他觉得面馆前面坐着的白色拉布拉多很好,街道中央的米奇玩偶很好,路边的那颗大榕树也很好。
一种与世界达成短暂和解的平静感包裹着他。
直到走到楼下,草丛里传来一阵猫叫,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睁大了眼睛。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瘫在地面上。它皮毛打着结,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看着奄奄一息。
他缓缓蹲下身然后伸出食指,小心地探到小猫的鼻尖下。
还好,还活着。
他立刻脱下了身上的外套,将小猫包裹在衣服里,只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然后抱着它打车去了医院。
医生出来告知“没什么大问题,小家伙生命力很顽强。”时,他松了一口气,拧着的眉终于放松了下来。
“谢谢,谢谢。”
医生看到他如此担心,询问道:“这是你的小猫吗?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
“不是的。”江昀言摇摇头,“是我捡到的。”
“真是个小可怜。”
把小猫接回家前,医生给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奶粉比例、喂食频率、保暖措施等,他听得一知半解,还好最后护士善解人意地帮他写在便签上。
回到家后,江昀言按照教程给小猫喂食,还用一个坐垫给它做了个临时的小窝。
等他洗漱完毕,已经接近凌晨两点,小猫在窝里蜷成一团,吃饱喝足后终于陷入了沉睡,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江昀言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他坐在地毯上,背靠着沙发静静地看着它,暖意在心里涌起,冲淡了平常的孤寂感。他拿出手机查看着明天的课程表。
明天下午,有一节英语必修课,纪驰舟也回去。这个念头浮现出来,心脏便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
他会去吧?自己要不要去呢?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他低头看了看窝里安睡的小猫,心里忽然生出了些莫名的勇气。
去吧。就像今天在图书馆那样,能靠近一点点,就好。
疲惫感终于席卷而来,他起身回到了卧室准备睡觉。这一夜,他意外地睡了个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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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小猫虚弱地叫唤着把他吵醒,江昀言耐心地起来给它冲调羊奶。
出门前他挑选衣服时比往日多费了几分心思,最终选定了一件浅色针织衫。
他站在镜前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去上课。” 他对自己说,“像任何一个普通学生一样。”
小猫叫唤了几声,随后跑了过来,扒着江昀言的腿不放。
“舍不得我吗?”他蹲下身揉了揉小猫的头,小猫舒服地眯了眯眼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江昀言声音带着一丝宠溺,像哄小孩那样,“你乖乖的,我很快就回来。”
走进教学楼时,他的心跳莫名开始加快,但一想到那个可能见到的人,又给了他一丝勇气。他迟到了几分钟,当他轻轻推开公开课教室后门时,英语老师的讲解已经在教室里响起。
一瞬间,后排很多学生的目光都向他投了过来。
江昀言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但他强迫自己忽略这一切。他的目光扫过教室后方,迅速找到了某个目标——纪驰舟。以及,他旁边那个幸运的空位。
江昀言其实没想过要坐到纪驰舟旁边的,对于他来说,能上一节课,在同一个空间他就很满足了。
但人总是很贪心,尝到一丝甜头,就不满足于现状了。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慌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他在纪驰舟旁边的过道停下,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温和:
“你好,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他垂着眼,不敢直视对方,生怕在那双冷淡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不耐或拒绝。
时间的流逝变得无比缓慢,直到那句简洁的“可以”响起,他努力克制住想要上扬的嘴角,轻声道谢,然后带着几分小心在那个位置坐了下来。
江昀言能闻到纪驰舟身上传来的很淡的气息,像雪后的松林,令他觉得很安心。但同时,一种莫名的热意在体内蔓延,叫嚣着想要靠近那处热源。他只能紧紧并拢双腿,将手规规矩矩放在桌上,用强大的意志力将自己钉在原地。
他拿出早上没吃完的红豆面包,小口地吃着。一方面是为了补充体力对抗情绪波动,另一方面……他觉得这个面包很好吃,所以买的时候多买了一个,万一呢?
但当纪驰舟的目光真的扫过来时,他却又慌了神,脱口而出的是笨拙的分享。被拒绝是意料之中,但他还是有一点点失落。他把面包放回去,心里小声嘀咕:真的很好吃的……
下课铃响,他感到一阵怅然若失。
当陈炀发出一起吃饭的邀请,他其实很想答应,但他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他只能遗憾地拒绝,目光却忍不住看向纪驰舟,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拒绝不是针对他。
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温暖,他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份短暂的慰藉在迅速消退。
但是没关系,至少又靠近了一点点。
也许下次可以设置个小目标,比如,要到一个联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