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江景眠飞往了美国。
他刚下飞机,天空就下起了像雾似的雨。
雨点先飘到车窗上,随后又缓缓下落在玻璃上留下歪七倒八的水痕。
江景眠侧头看着模糊的世界,眉眼之间透着一股冷漠。
一个小时后,汽车开到了JN资本的总部。
车一到,站在门外的大叔立马举着伞跑过来帮江景眠开门。来的人是个ABC,因此跟他说的是中文。
黑伞举过江景眠的头顶。
ABC温声道:“江总,Theodore和其他合伙人在a2601等您。”
江景眠点点头,问他:“”这段时间,我父母总共来公司闹了几次。”
“五次。”ABC回复补充道,“江总你放心,公司并没有实际的名誉以及财产损伤,因为您弟弟第一时间把你父母带回去了。”
“我弟?”江景眠走进了公司大楼,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明事理了。”
ABC没有说话,只是和江景眠一起走向电梯口。
电梯运行到26楼才停下,江景眠走出电梯,遇见的人都笑着跟用英文问好。
江景眠一一微笑点头回应。
等到了会议室,他遇见的人脸色都变了,看向他的视线里都带着一丝质疑。
“Ethan,好久不见。”Theodore走过来拥抱他。
江景眠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用英文说道:“好久不见。”
Theodere是个美国白人,28岁,长得很单纯,感情方面却极为错综复杂。
thedore侧着脸,轻声对他说:“靠你了,这些老油条什么风险都不想冒,我一个都劝不动。”
theodore和他都是jn资本的高级执行合伙人,只不他现在负责中国业务,theodore负责欧美业务。
江景眠这次回来,是想战略并购印度的westB,借助其在印度市场的深厚资源和团队,快速扩大在南亚的投资版图,提升本土化运营能力。
但总部的其他合伙人并不太愿意冒这个风险,其一是因为江景眠之前投的医疗项目没回本,其二是他们想继续开拓欧洲市场。
江景眠抽出怀抱,看着会议室里坐着的人,微笑道:
“我知道大家对我的最近决策有些不理解,但你们不得不承认,江景眠将手撑在桌子上,眼神从漫不经心变成了笃定的自信。
我投的项目没有一个让你们亏了钱。不。”
*
说服完公司那群只想低付出高回报的人,纽约已经渐入黄昏。
江景眠走出公司大楼,眼底泛起淡淡的疲惫。
他靠在车里将头环绕一圈,想要释放脖子的酸痛。
闭着眼,眼皮像风吹窗户纸一样轻轻浮动。
这几天的夜里,他都没怎么睡好。
不是因为公司的人和业务有多难应对,而是他不想到见到一些人。
司机看着江景眠仰头靠在车上,默默将车里的温度调高。
适宜的温度让江景眠昏昏欲睡。
他本想撑开眼试着抵抗汹涌的睡意,但终究敌不过自然的生理反应。
他一睡着,撕咬他生命的猛兽就来了。
江景眠又梦见了十几年前的他。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卖到山里去了,买他的人是一家农户,因为还没有生孩子,对他还算可以。
过了三四年,农户的第一任老婆死了,新娶的妻子很快怀上了他的孩子。
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家人就没有继续养他的理由了。他们想像退商品一样把江景眠退掉,结果当然没能如他们的愿,拐卖他的人又不是傻子。
从那以后,江景眠在他们家就变成了一个刺眼的存在。他们一看见他,心里就不舒服,越想越觉得自己亏大了,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孩在家里,不相当于当冤大头吗?
所以后来,他们不允许江景眠上学,也不准他跟别家的小孩玩。每天喊他跟着家里的大人去种田摆摊。好像只有看着他劳累,看他难受,看他在地里摇摇欲坠,扎在他们心中的刺才会稍微松动一小下。
夏天,江景眠背着比他身体大两倍的背篓穿梭在玉米地里,一躺又一趟地往返,一趟又一趟蹲起,站直,弯腰往前走。
南方的夏季很可怕,那种热是能把人烧死的热。
有天气温飙升到了四十五度,世界变成了层层波浪,脚下的地不断冒着白烟。
正在田里收水稻的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双眼泛黑。随后便无意识地倒了下去,头重重地砸相开裂的田埂。
那家人跑过来看着躺在田里的他,满心欢喜以为他热死了。
结果一摸,还有呼吸。
嘴角挂着的笑又收了回去。
……
十一岁那年,江景眠在警察的努力下回到了父母的家,那个陌生的家里,除了他父母,还多了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弟弟。
她妈妈哭着走过来想要抱他,却被他冷脸躲开了。
他知道当时的自己该泪流满面,委屈地抱着她喊妈妈,可他就是不习惯别人对他亲近,也不知道如何回应这种亲近。
或许是他总沉默寡言不爱笑,或许他不擅长回应父母的感情,又或许是他不如他弟弟长的白净乖巧嘴又甜。
所以,父母的爱逐渐全部流向了他的弟弟,连带对他的愧疚感,都在他不怎么说话的日子里消磨没了。
他又变成了那个存在着的,却没存在感的人。
回家过得第一个生日,父母带着他和弟弟去游乐园玩。
他坐在旋转木马上,看着前面的爸爸将照相机的镜头默默绕过他,对准他后面的妈妈以及妈妈怀里的弟弟。
“三二一。”
“茄子。”
他爸话音刚落,坐在后面弟弟突然从马上起身用力拍打他的背,边大边哈哈乱叫。
江景眠没有回头,他想妈妈应该会阻止他弟弟。
可他所想的一切画面都没发生,妈妈既没严厉批评他弟弟,也没让弟弟道歉。
而是说了一句:“轻点,别把哥哥打疼了。”
闻言,他突然感到恍惚,耳朵里像是装了扩音器,周围的欢声笑语都在他耳里放大,再放大。
一个小孩明媚的笑容突兀地出现在他眼里,他的笑清晰到他能看清他张开的嘴里有几颗牙。
等旋转木马转过一圈,他才反应过来那个男孩原来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抹笑会留在他的眼里,那么久,那么深刻。
他身处在梦幻般的游乐园里。
但他的故乡早就变成了异乡。
……
雨越下越大,刺耳的雨声让江景眠缓缓睁开眼。
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六点半,他睡了一个半小时,但身体的疲惫感依旧没有减弱,甚至还重了几分。
他将头贴在窗户上,漫无目的地看向灰色的世界,一股钻心的痛朝他袭来,仿佛他弟弟打他的那几下,穿过时空留在了他背上。
江景眠低头,呼吸逐渐加重。
前面亮起红灯,司机刹住车,看着江景眠有些不对,忙问他什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送去医院?
江景眠张开嘴,摆手说:没事,我最近太累了。
他额头继续贴在窗户上,眼神投向外面头。
刹那间,瞳孔放大,有了本该存在的光彩。
雨的世界让万物变形,但有个东西却在他视野中勾勒出了具体的轮廓。
他目光的斜前方,有一家打烊的冰激凌店,店里装着黑暗。店外却拜着一只长着翅膀的粉猪。它单脚踩地,两只前蹄向上举着比出飞天的姿势,弹簧似的猪尾巴在屁股上高高举起。
这只猪……
江景眠像是想起了什么,捂脸笑了起来,肩膀不受控制地抖动。
江总,发生什么了吗?司机对他不明所以的笑发出疑惑。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很有趣很可爱的人?
有趣?可爱?
司机很少从他嘴里听见这样的评价,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样接话,于是就不说话,心想前面的车怎么还不动。
江景眠眼角含笑,心情愉悦地看向那只在雨中的猪,那只身在灰色世界里的粉猪。
他的视线里,凭空出现了蒋黎梨的身影,就在那只粉猪的旁边。她单脚站立,手臂向后抬,闭着眼倔强地抬起下巴,一比一复刻它的表情和动作。
这并不是他有意幻想成这样,只是蒋黎梨确实是那种会模仿路边摆件的人,江景眠现在还记得她给她朋友表演招财猫的样子。
那时,蒋黎梨带给他的情绪是后悔,后悔不能用手机去记录最真实的她。
现在,蒋黎梨带给他的是动力,让他一直能向前看,往前走。
江景眠挺直背,恢复往日的坐姿,就像以前一样从容不迫,仿佛没有事能紊乱他的情绪。
*
下着雨的夜晚,汽车停在了郊外的一个二层洋房里。
洋房很旧,外面的墙皮已经剥落一层,露出里面的红砖。草坪上也没人打理,横七竖八生长着,显得有点荒凉,像恐怖电影里的场景。
屋门没关,江景眠自己打伞走了进去。
他刚走进客厅,视线里就出现了两个人影,他们正对着江景眠,一个恶狠狠地看着他,一个埋在沙发的一边呜咽着,仿佛江景眠不是他们的儿子,而是他们的仇人。
一盏落地灯照的屋内昏昏沉沉,没有生气。
“你还知道回来?”他爸站起来率先发问。
江景眠往前走,走到他爸爸面前,低头说:“我不来,你们是不是还要去我公司闹事?”
他说完,她妈妈哭泣的声音更加惊天动地,仿佛她要让这天地都听到她的委屈。
他爸猛地站起来,指着江景眠说:“你个不孝子,你怎么说话的,要不是你算计我们的财产,我怎么会沦落到住这种地方。”
“我?我算计你们?”江景眠讽刺道:“你们有什么值得我算计的。”
“是这套勉强凑够租金的房子?”
“还是那两套两百多万美元的公寓?”
“江景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和你爸。”
她妈终于出了声,从沙发一侧转过脸来哭诉,她声音哽咽,眼里带着两泡眼泪。
“那两套公寓可是我和你爸全部的资产,都是我俩辛苦赚来的。”
“我们和你弟弟相信你才变卖了房产把钱全投了那几只股票里。”
“现在亏了,难道你这个当哥哥的没有责任吗?”
责任?江景眠往后走了几步,不屑呵了一声:你们有对当年那些工地里的工人负责任吗?
“你们卷钱跑路,拿着那些工人的工资买房买车,有想过责任这两个字吗?”
江景眠的父母之前经营者一家房地产承包公司,江景眠高三那年,他们两人拿着三百多个建筑工人的工资钱带着孩子飞往美国,斩断了和国内的一切联系。
被拖欠工资的工人也不是没试过打官司,但因为涉及跨国,对他们来说实在太难了。
听到江景眠说了什么,她妈哭泣的声音像风筝线一样咔叭断了。
他爸摊坐了下去,手心发汗,全身冰冷。当了十几年的包工头,他第一次有种矮人一头的感觉。
两人面面相觑,他妈妈的声音先软了下来,企图蒙混过光:“景眠啊,你是不是从别人那里听了什么谣言啊?。”
“谣言?你们到现在都不承认吗?”
“你们两个知道那些工人因为没拿到钱死了吗?”
“那又什么样?”他爸彻底不装了,别过脸说:“我不在意他们死不死活不活的,我只在意我过得好不好,我儿子过得好不好。”
他话里的儿子必然不包含他。这一点,江景眠也不是第一次清晰感知到了。
即便对于他的父母,他早就彻底失望了,也不奢求从他们那里得到爱。
可亲情带来的疼痛天生藏在筋脉里,血液中。一旦发动,不管他在不在意,总能让他不好受。
江景眠仰头深呼吸一口气,然后说出他来这的目的:“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如果再敢去我公司闹事,我不保证江易安能稳稳拿到他的大学毕业证。
“至于工作,也不好说。”他居高临下地看向他们。
“你敢威胁我们?”江父转回脸,攥紧掌心,不敢置信道。
“为什么不能?”江景眠气势不减。
“可他是你弟弟啊!景眠,我们做错事我们认,但你弟弟是无辜的,你不要牵扯他好不好?”江母在旁边乞求道。
他直视她的眼神,反问道:“那你们有真把我当成你们的儿子吗?”
闻言,江母的眼神飘忽不定。
*
雨停了,江景眠走了出屋外,雨后的夜里残留着淡淡的凄迷。
坐在车里,他接到了一通电话。
“喂,江总,那一千两百多万现在已全部打给了当年那些工人或者家属,有的家庭人不在了,我们招您的吩咐多打了三十万。”
“麻烦你们了。”
“没事没事,那就不打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