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亮工镇繁华热闹的街道上,孟渊竟然觉得恍若隔世。
从那天随流而下,他便一路向南,日夜兼程,重新来到疾风火雨部所在的大门前。
不知为何,似乎每次来到这里,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急事。
孟渊心里苦笑。
上次是为了程匆,这次是为了长老爷爷。
一到镇上,孟渊已经和留守在这里的四名藏钰族人接上了头。从这四人口里得知,他们已经尝试各种办法打探消息,包括暗访了疾风火雨部的监牢,险些被发现,但仍然一无所获。
这四人一边在等着族人长老会的下一步指令,一边开始动摇,担心这次打听到的消息,说不定竟是误传。但目前为止,又没有古长老更可靠的线索,因此一筹莫展,也只能干等着。
孟渊却不愿意等。
他在来的路上,已经从更多的人口中听闻了的消息,白发大盗夜探疾风火雨这种事,越听越觉得像是古长老能干得出来的。总觉得自己还是要再亲手打探一翻。
知道孟渊虽然没有灵力,身手却很好,这几位族人也没有拦他。孟渊便和四人告辞,独自又出来长街上逛。
自从和格玉衡刀剑相向以来,他看到族人,总是觉得心里难受,愧疚有之、不甘有之、惶惶然有之,因此还不如索性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自在痛快。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接近小年的时候,长街上灯火华彩。
亮工镇更加偏南,且没有藏钰山谷地势高,因此只是微微落了一层薄薄的雪,并没有十分寒冷。
而这点薄雪将亮工镇的长街装点得正到好处,白雪覆盖的青瓦下,衬着灯红酒绿,七十二酒肆,三十六乐坊,一扇扇推开的门窗流出暖香,过往行人皆是节日间的盛装打扮。
孟渊一身黑衣,护腕护膝皆是紧紧扎起,头发也在头顶利落了挽了一个高马尾,腰间只是干劲利落的别着方知。
他坐在长街尽头一处屋檐下的一个木桌边,手里端着一碗土碗茶,将喝不喝,这身打扮,这个气质,显得和周围的人更是格格不入。
那是自然格格不入,因为孟渊这身打扮,又不是为了过节,他是为了去夜探疾风火雨部。
他不愿意过多的引起注意,尽量将自己的身形躲在屋檐后的阴影中去。只是默默的看着落雪,等着合适的时机。
因此,当他的肩膀被人猛拍了一下,一个热情的声音大喊到:“孟尽舟!”的时候,本来几乎在入定的孟渊差点被活活吓死。
因为神经紧绷,孟渊几乎已经要方知出鞘,幸而他一回头,眼里的余光看清了薛木头熟悉的一张大大的笑脸,这才生生将打一架的冲动忍了下来。
而刚才险先逃过一击的薛木头还浑然不觉,一脸兴奋:“尽舟兄,真是你呀!我看着背影觉得有点像,只是想上来打个招呼碰碰运气,竟然真的是你呀!你不是上次说下雪之后,准备向北走,回家去了吗?”
孟渊不知道怎么回答,便索性不回答,而是问道:“我还是到处走走。你不是说要回去和哑民族人一起,过初雪祭祀的吗?怎么又到了这里?”
薛木头此时已经穿上厚厚的冬衣,虽然衣服变厚了,不过还是一样的布料粗糙,样式简单,上面打满了补丁,相较于街边的乞丐,也只不过是干净一点,整齐一点而已。
衣服上面,一如既往的肩上斜着一道特意缝制的五彩条纹花式,是这身看不出颜色的布料的唯一装点。
薛木头的手里果然还是拿着一本书卷,显然刚才正在专研。
他将手里的书卷递给孟渊看:“见过族人了。因为归灵盛会将近,亮工附近必然有各种新鲜故事,我就又游荡过来了。我前天才到,这就遇上了你,真是太有缘了,真是太幸运了,真是太开心了!”
孟渊的感觉其实和他一样,他乡遇故知,心中欢喜。
薛木头此时也没有急事,便和孟渊坐到一桌,两人叫店小二端上新鲜的果盘小菜,孟渊不打算夜探动手之前喝酒,薛木头正好不能饮酒,便顺其意,叫了茶水。
小二在两人桌边新升起一个小火炉,将茶水安排在上面,解释说:“客官,我们小店的规矩,天气冷,后厨添茶水怕凉的快,两位自斟自饮,最是方便。”随后,果盘菜肴也一一端上,置办妥当。
孟渊从那日离开藏钰山谷之后,每天只觉得如同焚心似火,食之无味,因此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而此时,对面坐着一位涛涛不绝自说自话的薛木头,他才突然开始觉得腹中饥饿,桌上的菜肴又有滋有味起来。
薛木头一边看他吃东西,一边还只管道:“尽舟兄,自从上次一别,你似乎消瘦了很多,脸色也不好。虽然四处奔波,还是要好好照顾自己才对。”
孟渊:“你只管吃你的,我这是长个子吃得没跟上而已。”
薛木头:“尽舟兄,你慢点,也别只管吃,也先和我说说话。上次别过之后,你和程匆兄后来还一同巡游了吗?他此时在何处?”
薛木头皱着眉:“我这次来亮工镇,还想着兴许能见上程匆一面,但问疾风火雨部的人,打听这样一位小兄弟,大家都说程匆现在不方便见人。而且看我的眼神还怪怪的。”
孟渊心里一半宽慰一半担忧。
宽慰的是,程匆看来的无碍了,而且还在宗门之中,有人照看,自己也算是功德圆满。
担忧的是,看来他真的伤的不轻,如今已经月余,竟然还不能见人。
两人坐着的屋檐外,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越来越大。渐渐的,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银装素裹,尤为好看。
长街上,两个手里拿着糖葫芦串的稚儿正在打闹追逐,跑的太快,前面扎着羊角辫子的小小姑娘一不小心,脚底打滑,碰翻了路边卖山楂果的小摊,红红的山楂滚落一地。一时间,小摊主絮絮叨叨的埋怨、小孩子惊慌失措的哭泣、家人慌手忙脚的补救,还有乘乱来偷吃的野狗……长街上闹做一团。
而几个山楂果滚到了孟渊的脚边,孟渊低头,看见那一点点明艳的红色,映在白雪中,似乎和霜阙山的雪相重叠。
也是同样的漫天大雪,也是雪白中的明艳红色。
自己伏在程匆身上,从那憎佞有毒的伤口中,用力吸出的红色的毒血。
满口腥甜。
程匆双目紧闭,全身如同浴火般发烫。
孟渊心念到这里,便转头问薛木头:“你可知道,这一次的归灵盛会,疾风火雨部打算用什么灵兽来做祭吗?”
薛木头:“佩服,尽舟兄,你这随口一问,还真是问到了这次盛会的重要看点之一!”
“哦?”
薛木头摩拳擦掌:“灵物献祭,通常是盛会的重头戏。而近日疾风火雨部最大最重要的新闻,便是盛会上,原本每次必有的灵物祭祀,这次怕是要放空档了!”
他说的抑扬顿挫,显然已经将自己带入了讲话本的江湖艺人的身份。多半在流浪途中,如果有入不敷出的情况,这也是薛木头求口饭吃的生存之道。
孟渊疑惑:“什么叫放空档?”
薛木头故作神秘:“尽舟兄,我是同你一见如故,信你为人,信我眼光不会看错,因此惊天消息也悉数告知,接下来说的,外人可是一概不知哦!”
孟渊:“我懂,你放心。”
薛木头满意:“此消息,可谓是让人大跌饭碗。这次盛会之后,估计水月四美之说,又得换上新词了。”
孟渊:“和水月四美有什么干系?”
薛木头:“风流菩提,墨玉江离,应如真颜,藏钰飞燕。”随后他叹一口气:“墨玉江离,程江离,便是这次搞砸灵兽献祭的人。”
孟渊呆住了:“好好的程二公子,为什么会搞砸灵兽献祭?”
薛木头压低了声音:“因为他放走了本来应该用来祭祀的灵兽!”
孟渊:“原本用来祭祀的灵兽是什么?“
薛木头:“冥水鹿。“
孟渊:“冥水鹿?等等等等。”
孟渊捂住额头:“那不是一个传说吗?真有此物?可千万年来,各种考证,皆是认为此物只是杜撰。”
薛木头:“正是呀!就连我这样的,也算是杂学旁收,走南闯北,可谓是街头巷尾传闻之王者,竟然都以为只是个故事。没想到没想到!看来还是比不上名门望族搜罗消息的实力。”他一边咋咋一边摇头。
孟渊拍拍他的肩头,鼓励一下他:“木头兄,若论渊博,你自然不会逊于旁人。但需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些消息,是只有钱财势力才能买来的。”
薛木头:“知我者尽舟兄也。”
孟渊:“那冥水鹿如此难觅踪迹,千百年来,从未出世,想来更是难被捕获。江离公子是因为抓捕不到,才被罚的吗?”
薛木头摇头:“不。江离公子抓到了。“
孟渊:“哦?”
“他是因为放走了冥水鹿被罚的。”
“放走?”
薛木头:“是的,他费尽力气,身受重伤,终于捕获了传说中的冥水鹿。”
然而,他却被一队牧民团团围住。
这群牧民人数不多,却极为坚定。口称世代为神鹿庇佑,得以居住在风调雨顺,水草丰美的世外桃源,全族和神鹿立下血盟,守护神鹿。
也正是这一族人,守护神鹿的消息从未流出,因此世人皆以为冥水鹿并不存在。
若是神鹿被捕获杀害,全族不求独活。
薛木头:“冥水鹿在此桃源中,与一条巨蛇同修。江离公子为了捕获冥水鹿,同巨蛇缠斗,为其毒牙所伤。见到众牧人的时候,身中剧毒,几乎已经力竭。但听到牧人的祈愿,江离公子脸色惨白,被牧民与神鹿千年互相守护之情深深的震动了灵魂的深处。
重伤和情急之下,一口鲜血吐出,不忍心再夺取这世外桃源守护的神灵。于是江离公子收起他的佩剑寻觅,寒光一闪,神兵入鞘,等跪拜的众人抬起头来时,江离公子已经飘然离去,神鹿复归荒野……”
孟渊:“等等等等,这个震动灵魂和口吐鲜血的画面,怎么听起来非常像是某些风月话本风格的后期渲染?”
薛木头:“咳咳,重点保持真实不虚就行。”
孟渊:“你继续……”
薛木头:“于是,江离公子一身重伤,两手空空,半路上体力不支几乎送命,据说还仰赖路人相送,才回到疾风火雨部,跪在程炽严座下,一一告知实情。据说程炽严当时怒火冲天,也毫不留情,道:既然你有本事先斩后奏做下错事,坏了百十年的规矩,那这次盛会上,你自己想好怎么当着各位前辈好好谢罪……”
《鹿王本生》其实就是九色鹿的故事,冥水鹿的原型。
薛木头讲的故事其实省略了很多,(是的,我又开了一个大脑洞),有机会放番外吧……
总之,这是江离公子第一次捅这么大的篓子。同样,为了避免大家骂他,说明一下:
一切都是有原因的,价值观不同,行为不同,后文会有说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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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鹿王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