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策挑眉,认真了些:“发生过什么?”
林耀本来不打算说。他一向不喜欢翻旧账。但他忍不住,像喉咙里卡着一根倒刺。
“我刚出道那年,参加了一档选秀节目。没资源、没公司,能靠的只有作品。”
“当时一块参赛的有几个人,年纪都不大,最大的不二十三,最小的刚十八。”
“他们为了节目,写歌、做编曲,通宵通宵地熬,基本都靠卖demo接零活活着。”
“我跟他们住在离棚子不远的一处合租房,一张床挤两个人,还有一台老得快坏掉的笔记本电脑,轮着用,写歌的时候趴在窗台上,像打仗。”
“那年夏天特别热,蚊子多,中午泡的面没来得及吃,到晚上就馊了。没人有空想未来,活着就已经很费劲。”
“但那群人,真的是我见过最认真也最干净的一批创作者。每个人都觉得哪怕不红,哪怕没人听,也要把东西写好。”
他说到这,顿了顿,看了一眼电视上灯光下的高子谦,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然后,高子谦找到了我,说他缺原创作品。”
林耀轻笑了一声:“那时候我识人不清,节目里合作过几次,觉得他还挺靠谱,起码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所以是我带他过去的。我把人一个个介绍给他。”
“他跟我们喝酒,称兄道弟,说会留署名,会谈分成,甚至说如果哪首歌表现好,还能让作者来做音乐总监。”
“当时大家都信了。”他低头捏了捏指节,“我也信了。”
电视里的灯光亮起,高子谦的身影站在舞台中央,正对着镜头笑。
林耀看都没看,继续道:“然后第二天,他就让他背后那家经纪公司的人带着律师过来了。”
“他们把人一个个叫出去‘谈话’。嘴上说是谈,其实根本没有谈的空间,开口就一句:‘要么现在签这份词曲著作权转让协议,要么后面的合作一律取消。’”
电视里响起了音乐前奏,樊策拿起遥控器,按下了静音键。
林耀看了一眼屏幕,眼底掠过一丝冷意:“我们那群人,好几个已经靠他家艺人的项目接了别的活,定金都打了,租房吃饭都靠着那点预付。他们就拿这个卡我们脖子。”
“还有人直接收到威胁短信说,‘别指望靠写歌翻身’,‘识相点别坏规矩’,‘圈子就这么大’。”
“有个小姑娘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就坐车回老家了,手机也换了,彻底断了联系。”
“你知道他们最后签了多少钱一首吗?”
他看向樊策,一字一顿:“三千块。”
休息室里一时静得有些诡异。
林耀靠回沙发,半晌,又开口:
“老江也在里头。就你上次见过的江时嵘。”
“我记得。”樊策点头,眉心微微拧起。
林耀冷笑:“高子谦现在台上唱的这首《三十夜航》——就是老江当年三千块卖出去的歌。”
“你知道他当年在节目上怎么说的?”
“他说:‘这是我夜里趴在地上写出来的灵感’。”
“还说感谢自己坚持初心。”
说完,他缓缓靠回沙发,偏头看向樊策,声音恢复平静:
“所以,樊总——”
“您做节目之前,背调还是查清楚点好。”
“你把他请来和我同台——”
他停顿了一瞬,冷笑一声:
“不如直接杀了我。”
樊策沉默了一瞬,神色罕见地认真起来。
他眼神定定地看着林耀,没有一点笑意,也没有平时的调侃。
“之前确实没查到。”
“不过你放心,我会处理。”
“不会让你再陪他演第二次。”
林耀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樊策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不是在哄,不是耍浑,也不是解释,而是那种很纯粹的、承诺了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的认真。
他眼睫颤了颤,唇角抿住,视线有些晃。
那种情绪又来了。
讨厌的,没用的,早该死掉的心动。
过了两秒,林耀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语气:
“樊总是玩大资本的。这些小局,估计看不上。”
“放心吧。”
他重新靠回沙发,淡淡开口:
“如果你的节目真的透明——”
“他活不到第二期。”
接下来的几位登台歌手各有千秋。
有国家队背景的女高音——韩芷芳,气息沉稳、咬字精准,一开嗓便震住全场;
也有戏曲学院出身的年轻演员——苏笙,身着改良水袖,一曲《游园》唱腔婉转,却配着电子beat,令人耳目一新。
随后是雷浩辰——摇滚老炮儿,满脸胡茬、嗓音沙哑,吉他一响,全场仿佛被扯进了某个九十年代的地下livehouse;
还有去年因一段酒吧驻唱视频爆火的民谣新人季阙,嗓音纯净,歌词简单,却自带某种打动人心的力道。
林耀一直坐着听,神情专注,中间偶尔跟樊策有几句交流。两人倒真像是一对工作搭档。
第五位歌手洛明明刚登台,后台就有工作人员来请林耀候场。
樊策站起来,自然而然跟在他旁边,半分都不觉得自己是个被“顺带”的人。
走廊有点乱,洛明明空灵清澈的嗓音隐约传来。
到了后场,灯光昏黄。音控师举着一副新的耳返过来,还未来得及说明,樊策已经不假思索地接了过去,然后——
伸手替林耀戴上。
林耀那一瞬是懵的,没反应过来,只觉侧脸一热,贴上了对方手心的温度。耳返线从耳后绕过,樊策指尖轻轻扶了扶他耳垂的下方,动作小心得像在处理易碎品。
等戴好,樊策自然地收回手,笑着说:“这个是给你调了高频的,不容易炸麦。”
林耀迟了半秒才回过神来,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喉结。
刚才那动作——太熟了,太顺了。
顺得像是十年前的某个深夜,他偷偷瞒着家里跑去live house唱地下演出,妆都在厕所里画,设备乱七八糟,后台灯光昏黄。
他站在角落仓促地开嗓,而樊策站在他身后,替他戴好耳麦、整理线缆,一边笑着说“别抖,今晚肯定炸”。
那时候,没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彼此的谁。
而现在,林尧成了林耀,樊策也变成了“樊总”。
可刚才那一瞬——他偏头让他靠近,樊策抬手、低头,替他戴耳返的动作丝毫没有迟疑,就像那时候一样。
好像中间这十年,什么都没变过。
林耀抬眼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你干嘛替我戴?”
樊策耸耸肩,笑得很欠打:“那给你摘了?”
林耀没再理他,转过身,却发现耳后的温度迟迟不散,就像那句“别抖”从记忆里钻出来,贴在皮肤上。
心脏还是狠狠漏了一拍。
他咬了咬牙。
——真是他妈的,不争气。
林耀走上台,站定。
舞台暗着。
灯光还没亮,大屏一片静默,只剩低低的前奏在空气中晕开,如深海缓缓逼近的水压。
他微微垂头,像在听自己心跳的节奏。
下一秒,他抬起手,食指与拇指轻轻捻了一下左耳垂。
樊策看见了,眼神轻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舞台前,观众席忽然躁动起来。
“是林耀吧?!”
“他刚才那个动作是林耀的标志动作!!”
“我靠我靠,林耀上场了!——我就说我刷热搜才来抢票的!”
“他怎么会来参加这种节目啊啊啊啊啊!他不是从来不参加综艺的吗!!”
一排接一排,情绪像潮水涌动,快要把棚顶掀开。
第一束追光骤然亮起,砸在他身上。
全场尖叫。
紧接着,蓝色灯光很慢地落下,背后是深蓝色的背景屏,安静得像一场深水窒息。
耳返响起倒数:“五、四、三——”
林耀站在灯光正下方,眼神平静,像站在海底。
他开口。
「珊瑚爬上我的伤口,鱼群在我骨架里穿梭」
第一句声音几乎是从喉底翻出来的,带着一点哑,不急不缓,像一条沉船在夜潮中缓缓下潜。
「你若来潜水,也认不出我」
这一句没刻意用力,却让人心脏一紧。
前排某位女观众眼圈一红,身子往后一仰,死死捂住嘴,眼泪在眼眶打转,像是刚被声音精神暴击。
身边朋友侧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复杂:“姐,这才第一句。”
她刚要回话,却发现整个观众席安静得几乎有些不真实,于是也赶紧专心听歌。
后台,有工作人员低声道了句:“好静。”
高子谦刚刚唱歌的时候,全场一片跟唱。
可现在没人发出声音。
屏幕切到观众席,大家都在凝神听,还有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我是一艘失联的沉船,」
「不等风,不念岸。」
灯光慢慢亮了一格,勾勒出林耀的侧脸——像是沉在海底的人影,天光从遥远水面穿透而下,落在他身上,静静晃动。
他的声音随着副歌稳稳推高,一阶一阶,像沿着海浪往上爬,却不见丝毫用力的痕迹。
每个音都清亮、精准,像是随口而出的低语,却又扎得人心发紧。
观众仿佛正被带着往上飘,一路升腾、呼吸变浅,以为已经到了高点——
直到副歌最后一句,旋律再次骤然拔高——
「不问你还记不记得,哪年哪天——」
观众原本都以为他会用假声接上,但林耀没退。
他直接升了上去,用了全声区,音准干净,亮得像光。
但最惊人的是——他没有“尖”。
明明是那么高的位置,却稳得像一根绷紧的钢索,声音里没有一丝炸裂或破音的瑕疵,反而泛着一点悲凉。
后台,高芷音坐直了身体,低声感叹一句:“他这高音……太干净了,不靠共鸣托,真的是硬嗓。”
林耀站在舞台正中,眼睛都没睁开。
最后一句:
「我只是沉着,安静地等自己熄灭。」
尾音是个跌落的句式。他几乎不唱完,任由声音断在气息最轻微的回响上。
没有拖腔,没有炫技。
灯光灭了,全场静了整整三秒。
然后,是爆炸般的掌声。
这首歌,一直没找到对应的调子去想象,大概介于《大鱼》、《珠玉》《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之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