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嘴角 第4章 收音机

大雨冲洗着一切。

两个孩子交握在一起的指关节泛白，瘦小的身影在瓢泼的雨中飞速奔跑。

雨水打湿了发丝，眼睫挂着雨帘，世界都变成模糊的一片。

刚刚慌不择路逃窜的方向离家正好相反，两人不知跑了多久，雨滴呛在喉咙里，连气都喘不上。

这里离家太远了……

蔡序顾不得惊慌，远远看到一家熟悉的光亮，他想也不想，拉着小雨跑进去。

拉开透明的塑料帘幕——

终于与雷雨隔绝。

小雨剧烈地咳嗽了好一会儿，揉着通红的眼睛。

“哥哥，别跑了，他们没跟上来。”

两人全身都湿透了，被水洗的两个小人双双对望。

小雨迅速垂下滴水的睫毛，没敢再对视。

“哎哟，这不是小序吗？！”

沉默中，一道大嗓门扯过来，蔡序连忙扭头。

是蔡桂兰。

他抬起胳膊把脸上的水快速抹去，笑得腼腆：“表姑好！”

“怎么了，这么大雨咋不打伞？”蔡桂兰顶着一头被卷夹固定的大烫头，趿拉着拖鞋走过来。

她这才看到遮在蔡序身后的小女孩，有些惊讶：“呀，这是谁啊？”

“…我妈妈那边的表妹。”蔡序眼睛都不眨，倒是身后低着头的小雨眨巴眨巴。

蔡桂兰突然特别有兴趣起来，直勾勾的简直要用眼神要把小雨拖出来。

“你妈那边？找你这个小孤儿干嘛嘞？”

小雨躲避着俯视的目光，小手不由紧张地攥住蔡序的衣角。

湿透的短袖紧紧粘在身上，蔡序第一时间感受到衣角那处轻微的拉扯，他牵着嘴角：“小姑，我们路过来借把伞，就回家……”

蔡桂兰撇嘴：“淋成这样咋还忙着回去，先进来喝点热茶，小孩子别感冒了！”

说完，就推着两人按到门店最里面的沙发。

蔡桂兰她男人是拉车的，能挣到不少钱，她爸的鱼塘承包地不小，小的时候家里就是县里的万元户，这个门店就是结婚时家里陪的嫁妆。

她也没把店面租出去，而是开了县里第一家服装店。

她们家，可以说是蔡序这辈子认识的最有钱的亲戚了。

暴雨天，店里没客人，蔡桂兰递来两个抹布，让二人擦擦身上的水，又在柜子里拿出两个一次性杯，给两个孩子烧热水喝。

“给你们尝尝这个，高乐高！你姑爷从上海带回来的高级货，润涛要喝我都舍不得给！”

王润涛是她的二儿子，正好跟蔡序一个班。

水里不知道放了什么粉，喝起来甜甜的，是很浓郁的巧克力味道，很好喝。

蔡序两口喝完，瞥见身旁的小雨，那副熟悉的难以下咽的模样，开口又要了一杯纯热水，偷偷和她交换。

蔡桂兰坐在对面的高凳上，没再探究小雨，转而跟蔡序抱怨二儿子的不省心，要是跟他一样懂事就好了……

“诶，小序，你问润泽要的书，看得咋样了？”

“看了一点。”

“能看懂哈？”

“能。”

“哎，俺家那王润涛，放假除了吃饭睡觉，连人影都见不到！天天跟那些小流子屁后混，本来人就憨，以后不知道咋弄哦！之前逼着他看点他哥那些书，差点把家都掀了，下次他爸回来肯定先让打个半死！死东西……小序，之后开学你帮我说说他，让他跟你学学……”

蔡桂兰说的是方言，小雨听不懂，一双眸子清泠泠地盯着她不停开合的嘴唇，好像很好奇蔡桂兰怎么做到一溜烟就能冒出这么多话。

蔡桂兰察觉小雨的目光，回望过去：“嘿，小表妹长得真不孬！”

“小序，都说你妈长得靓，果然是遗传嘛，虽说不大像，但你一家长得都窝俊，下回烧纸得多给你妈烧点钱哝！”

蔡序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干列列咧嘴笑。

……

眼见雨势渐小，蔡序拉着小雨起身要道别。

蔡桂兰指甲也不剪了，连忙拦着：“这就要回去啦……怪远的，我叫王润泽带你们回去！”

“润泽啊！”

“欸！”一道公鸭嗓从阁楼懒洋洋传下来。

“下来送一趟你弟弟妹妹！”

好一会儿，楼上才传来脚步声，是那种不耐烦的力道。

自从王润泽上周买了这辆本田摩托车，县里面天天都能看到他戴个墨镜飙车的潇洒样儿，他个子高，骑着也不难看，可谓是赚足了侧目。

哪家不知道他王家大儿子到手一辆万把块摩托车，啧，有钱就是烧包……

王润泽一脚油门踩实，风就在耳畔呼啸，主要大黑天还戴一大黑墨镜，路都不知道能不能看清，蔡序和小雨两个小身板瑟缩在后面，一路上都快要吓死了。

到了家楼下，蔡序还没来得及道谢，摩托车的尾气已经扬得有半米高。

打开粘满小广告的家门，防盗的铁门“嘎吱嘎吱”，蔡序看了眼倚在餐桌上的时钟，已经快十点了。

“太晚了，今天先在这住一晚。”

“哦。”

蔡序去厨房烧好水，让小雨去洗澡，又多提了一嘴——把头也洗了，不要着凉。

等小雨头发滴着水出来，蔡序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给她准备换洗衣服，她还套着那身皱巴巴的大短袖。

他去卧室翻出一套奶奶之前的褂子拿给她，又给她拿了个干毛巾擦头发，做完这些他才进厕所就着剩下的热水冲澡。

*

他洗完，小雨还在沙发上擦头发。

蔡序目光无意识落在小雨打结的长发上，小女孩的头发乌黑浓密，但长时间没人打理，发尾那一圈全揪在一起，看着让人心烦。

见他出来，小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静静瞧着他。

蔡序没理她。

……

“哥哥，对不起。”

静谧的室内，连呼吸声都是轻轻的。

蔡序终于生气了，膝盖上还有火辣辣的痛感，一晚上的担惊受怕此时终于酝酿不住，他绷着嘴角，简直像个小大人：“你跟过来干嘛？！我都把你送到了，之前是不是每次都这样？”

见她没回答，蔡序也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盯她。

小雨双手撑在沙发，眼睛向上看他，活像个瞅地猫，却很诚实地点点头。

“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很危险？”

“嗯……”

“我被打了就打了，你这样搞以后我还有麻烦！”

“对不起。”小雨的眸子比被雨洗刷的窗子还湿润。

“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以后找你麻烦怎么办？！”

“哥哥，你放心，他们应该没见到我长什么样子！”小雨眼角挂着泪珠，讨好地露出笑齿。

蔡序抿唇,好一阵没说话。

……

“睡觉吧，很晚了。”

蔡序起身回屋，小雨也连忙起身，像个小尾巴。

蔡序利落把奶奶走后空置的那张床铺好被褥，蓦的他想到什么，开口问：“你不回孤儿院，他们会找你吧？”

小雨立马摇头：“没人管我！”

——

日子回归平静，每天清晨，蔡序下床拿牛奶，再次开门回家身后就多了一个小身影。

被这个小黏牙糖缠上，蔡序其实也不知道心里到底是咋想的，每每前一天晚上下定决心甩开这个难缠的小鬼，第二天早上又还是会放她进门……

大部分时间蔡序都在餐桌上学习，小雨很安静，无聊了就趴在沙发上看书，困了就去屋里睡觉，短短一周，她就读完了整本《苦儿流浪记》，因为喜欢，她又看了一遍。

晚饭一过，趁着天还亮堂，蔡序就赶着落日把小雨送回去，并且保证她不会又跟出来。

这么些天，小雨在蔡序面前肉眼可见地活泼起来，话也变得密，哥哥前哥哥后，孤儿院有什么秘密都要煞有其事地悄悄和他分享。

这一天早上，蔡序在奶箱周围没瞥见那抹熟悉的小身影。

他站在原地，盯着手里的奶瓶发了好一会儿呆。

……

回到家，他照常学习，可总时不时转头看时钟。

蔡序把卷子翻面，又下意识回头看时间，他把头扭回来，垂眼重新看题目，面色依旧那副小大人的沉稳，应该在思考解题思路。

握着笔的指尖松开，他突然起身，把时钟翻过去靠墙。

是了，小雨本就不该过来，她本应老老实实待在孤儿院，被好心人收养，或者突然想起记忆找回家人。

哪有孤儿找孤儿呢？

终于摆脱了……

也好。

*

说不清心理什么感受，蔡序照旧趴在餐桌上学习，较平常更认真了些。

时针指向十点，门外响起轻微的敲门声。

蔡序拿着笔顿了下，起身开门——防盗门外，竟然是小雨那双熟悉的眼睛。

额，好像也不是很意外……

一见到他，小雨立刻绽出笑来，把手里的塑料袋举高。

蔡序不明所以，问道：“什么？”

小雨笑得更灿烂了：“收音机啊！”

蔡序连忙把她拉进来，极黑的眼睫眨眨：“你买的？”

“对啊！”

“你……哪来的钱？”

“院子里刚发的零花钱！”小雨把全新的收音机放在桌子上摆好，“还剩八块钱，我买了巧克力，给！”

蔡序挠挠头，只接过一块含在嘴里：“你自己吃。”

小雨兴致冲冲地让蔡序拿来磁带，要听听收音机的声音。

蔡序把英语资料里的磁带找出，放在磁盘里。

声音很清晰，小雨趴在桌边对着蔡序笑。

蔡序很配合地拿出听力原题，在小雨殷切的目光下专注做题。

等蔡序把一套听完，小雨凑上去指着一道题：“哥哥，这个错了，应该选B，它说的是elevator，乘电梯。”

蔡序很惊讶：“你能听懂？”

小雨被他看得都不好意思了，抿嘴点头：“嗯……”

“你之前学过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听懂。”

蔡序点点头：“你再努力想想呢，能不能记起之前的记忆？”

小雨捧着头，可怜兮兮道：“哥哥，我每次想回忆头就特别特别疼。”

“那就不想了，”蔡序犹豫着伸手帮她揉了揉脑袋，“想去海边抓螃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