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站在船舱的一扇木窗前,眺望江心尽头的那一轮明月,一边回忆过往,一边静心之时,魏婴软软的声音传来:“咦,含光君,刚才我是晕了会儿吗?”
我转过头平静地道:“是。”
他又问道:“你抹额呢?”
“……”我低头看着他的手,不语。
他见状,低头,奇道:“哎呀呀,怎么回事,怎么在我手里?”
说罢,他从长凳上翻下腿来,道:“实在不好意思。有时候我睡着了就喜欢乱抓,对不住啊,给你。”
我看着他,默然半晌。
你睡着了就喜欢乱抓?
以后晚上不能随意让你和他人一起。
我接过了他递的抹额,轻声道:“无事。”
至寅时,抵达云梦。
莲花坞的大门前和码头上灯火通明,映照得水面金光粼粼。过往,这码头很少有机会一下子聚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船只,不光门前的守卫,连江边几个还架着摊子卖宵夜小食的老汉都看呆了。
江澄率先下船,对守卫交代几句,立刻有无数名全副武装的门生涌出大门。众人分批次陆续下船,由云梦江氏的客卿们安排入内。
我和魏婴走出船舱,跳下渔船,魏婴回头道:“温宁,你随便走走?”
温宁了然,点了点头。
思追见状,道:“温先生,我陪你在外面等含光君和魏前辈吧。”
温宁道:“你陪我?”
他看上去像是很高兴,意想不到。
思追笑道:“是啊,反正众位前辈进去是要商议重事的,我进去也没什么作用。我们继续聊。刚才咱们说到哪儿了魏前辈真的把两岁小儿当成萝卜种在土里过?”
魏婴闻言,脚底一个趔趄。
我心中一笑,眉形弯了一下,很快恢复。
伸出手,扶了一下他。
魏婴,你自己做过的事儿,还记得吧?
如今被人忆起,有何感受?
你可知,那个人,正是当初被你埋在土里的孩子。
我帮你养的,可好?
迈入莲花坞大门之前,魏婴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魏婴,是否勾起了你的回忆?
我知你难过。
有我在,陪你面对所有。
校场上各家门生又开始列方阵,盘足打坐,继续修养,恢复灵力。江澄则带领众位家主和要人名士们入屋内大厅再议今日之事。
魏婴刚要迈上大厅之前的台阶,江澄回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那冷眼投在魏婴身上,却像打在我心上。
十六年了,江澄为何依然放不下?
这些事,这么多年,他依然没有看透吗?
魏婴见状,小心翼翼地缩回了脚,站了一瞬。
然后转头,对我尴尬地说道:“啊,那个,蓝湛,请坐。”
说着,便率先坐到了台阶之上。
我看了他一眼,有家不能回的感受,想必很难受。
这里不再是你的家,无妨,魏婴,我会为你建一个家,一个你随时想回都为你大门敞开的家。在那里,一切都由你做主。
只要你开心,一切都无妨。
我并未坐下,而是站在他身边,静静地陪着他。
结果,这个人,老实坐着还没几分钟,身体就开始往后倒,我轻声道:“不得胡闹。”
想闹,回云深随你怎么闹。
在这里,乖。
听到我的话,他便又坐直了。
有门生过来报,两名女子指明要找江澄。
江澄随着门生出大厅之时,仍不忘给魏婴冷冷的一眼,我在一旁看着,甚是为他难过。
江澄,你这冷眼是攒了十六年吗?
若不是顾着魏婴,一生我都不想再踏入莲花坞!
过了好一会儿,江澄又走回大厅,身后跟着那两名女子。
江澄走到大厅门口之时,转头,对着看着他的魏婴冷声道:“进来吧。”
于是,魏婴起身,我随后跟上,一起进入了大厅。
这两名女子,名为思思和碧草。
思思率先开口讲述十一年前的旧事,那时的她还是一名谋女,因为被仇人划花了脸,导致生意一落千丈,只能跟随一群年老色衰的谋女,一起做些便宜的生意。忽然有一天,有人出高价雇佣她们,她们被马车带到一处神秘居所后,才发现需要侍奉的人竟然是一个被绑在塌上的中年男子,那人就是金光善。
思思等人当时便觉不妙,然而,雇佣者却不让她们离开,逼迫她们继续侍奉那男子,男子奋力挣扎,结果没过多久就咽了气,把思思等人吓得魂飞魄散,然而即便是这样,雇佣者还不肯罢休,最后,思思的姐妹们都被杀了灭口,唯有她苦苦哀求,保证会守口如瓶,这才一直被监禁起来,得以活命。最近,思思不知被何人救出,她这才下定决心,一定将雇佣者的丑恶行径公之于众。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根据思思的描述,那雇佣者一定是金光瑶无疑,而帮凶就是薛洋。
这时,另一名女子碧草开口,她以秦愫贴身侍女的身份,为大家讲述十二三年前的一宗旧事。多年前,秦老夫人得知宝贝女儿即将嫁给金光瑶,就一直茶饭不思,心事重重,后来竟然郁郁而终,在临死前,才将一切真相告知碧草。原来,金光善贪图美色,曾在酒后对秦夫人用强,秦夫人敢怒不敢言,后来生下秦愫,那其实是金光善的女儿,也就是金光瑶的亲妹妹!
当秦夫人得知金光瑶将迎娶秦愫,她终日惶惶,担心铸成大错,又不敢去找金光善,只好将此事秘密告知金光瑶,希望他能阻止这门亲事。然而,金光瑶明知秦愫是自己的妹妹,却还是娶了她,秦夫人这才急火攻心,在忧虑和惶恐中离开人世。众人听碧草说了这骇人听闻的事情,都攥紧了拳头,觉得金光瑶真是禽兽不如。
魏婴低声对我道:“难怪他当初在密室对秦愫说,‘阿松必须死’。”
近亲兄妹所生之子,十之**会是痴呆儿。
阿松死时刚好才几岁,正是幼子开蒙的年纪。孩子太小时旁人看不出来什么端倪,可一旦长大,就会暴露阿松与常人不同的事实。
杀了阿松,栽赃给与兰陵金氏有过嫌隙的家主,然后以给儿子报仇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讨伐不服他的家族——虽冷酷无情,却一箭双雕。
魏婴对碧草道:“前日在金麟台清谈会上,你是不是见过秦愫?”
碧草支支吾吾道:“我,我……”
魏婴道:“当晚在芳菲殿内,秦愫和金光瑶发生了一番争吵,她说她去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告诉她一些事情,还给她一封信,说这个人绝对不会骗她。是不是你啊?”
碧草道:“是,是我。”
魏婴问:“这个秘密你已经守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忽然决定要告诉她,又为什么忽然要公之于众?”
她面露尴尬,停了一瞬,说道:“因为,因为我得让我家小姐知道,她的丈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原本我也不想公之于众,但是我家小姐在金麟台上莫名自杀,我一定揭露这个衣冠禽兽的真面目。给我家夫人和小姐讨回公道。”
魏婴道:“你真的不知道吗?正是因为你告诉了你家小姐,所以她才会自杀。”
姚宗主道:“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难道她非要隐瞒真相才对吗?”
魏婴突然道:“哟,这镯子不错啊!”
见她慌乱遮掩的动作,以及慌乱的神情,难道,是有人特意为之?
以钱财利诱,让她在此刻说出真相?
聂怀桑说:“今日,把她们二位送到这里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姚宗主愤然道:“我们何必纠结于此?我们只需要知道,有一个人他是义士,他一定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众人听罢,纷纷附和。
我冷冷言道:“颇多存疑。”
叔父问道:“何处存疑?”
魏婴道:“存疑可多了。首先,这金光瑶如此心狠手辣,为什么杀了二十多人后,偏偏留下了思思一个人?……现在人证有了,物证呢?”
又是那个姚宗主,怫然道:“这便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另一位家主道:“当初金光瑶就是靠讨好赤峰尊和泽芜君才一步一步往上爬的,否则他一个娼妓之子何以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啊?他竟然对赤峰尊下毒手,泽芜君现在还在他手里,只盼万万不要有什么闪失才好啊!”
是啊,不知道兄长现在可安好。
不过,金光瑶对兄长一向礼遇有加,希望他无事。
又一位家主道:“义兄尚且如此,亲兄弟更是难逃一劫。金光善身死前几年,他忙着到处清理他爹的私生子,生怕有人杀出来跟他抢位置。这么看来,莫玄羽还算好的,要不是疯了被赶回去,说不定和其他几个人一样,因为各种原因消失了。”
“说不定金子轩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关系。”
“你们别忘了,还有薛洋这一出呢!当年薛洋不是逃走了吗?这肯定也和金光瑶有关系。”
“是啊,控制傀儡的阴虎符,不也是薛洋造的吗?”
“如此看来,这位金某人,杀父,杀兄,杀子,杀主,杀友……实在太可怕了。”
“今日也是!我看,这金光瑶看今日以来各家势力都日渐扩大,他心生危机感,所以,他也害怕像当年的岐山温氏一样,被推翻被颠覆,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想设计将我们一网打尽。既如此,我们就让他害怕的事情变成现实,我们不如一起攻上金麟台!”
“对,攻上金麟台!活捉金光瑶,活捉金光瑶!……”
我们相视一眼,都知道在这片群情激奋之中,没人听得进去我们的话,也没人会仔细考虑这中间的疑惑。
就在今天之前,这个人还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敛芳尊,没想到,一天之间就人人喊打了。
两个女人,一番言辞,再加上今日所经历的一切,人们便把能想到的所有罪名都不由分说地加在了金光瑶的身上。
这种场景与十六年前何其相似!
当时的魏婴,只是因为穷奇道温宁失控杀人之事,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夷陵老祖,然后,众人把所有看到的罪行,都一一加诸到他的头上,不去验证,不去释疑,就这么构陷地理直气壮,毫无道理可讲!
这众生之相,当真让我心中感叹,人云亦云,世态炎凉,不过尔尔。
这是皓月君基于《陈情令》和《魔道祖师》写的独白,不敢声明原创,因为本就是衍生作品,版权不敢属于皓月君,更应属于墨香及编剧。因为太爱蓝湛,想写出他的内心独白,与大家共赏。仅此而已。谢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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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十六年后莲花坞,重新上演世态炎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