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厌扭过头,忍住眼泪。
进饭店的时候,天还没全黑,两人吃完饭出来,夜幕已经降临,气温也冷下来。头顶是黑色的天幕,街上却已四处亮起暖黄色的灯,像繁星。江厌抬头看向刚才包厢的窗户位置,白色灯光已经亮起,投射一方窗户的形状,毫不吝啬地把自己美好温暖的光线洒落在人行道上,像人温柔的气色。一阵微冷的风吹起江厌的头发,江厌猛然觉得,那一方橱窗内暂时的温暖干燥不属于自己,江厌突然想起自己房间内那个惨白微弱的白炽灯光,他扭头就要走。哪怕那一瞬间……并没有想好决定要回去。
叶明朗拉住他的手臂。
江厌想抬眼,却怕被看穿自己的泪水。鼻子里嗅到的不是眼泪的酸涩和尖利感,而是那里,即使潮湿昏暗又逼仄,却仍然对自己尖叫喊“你不配”的一间房间,那里发霉的气味。
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江厌只觉得不断地走开,就是自己人生的剧情。
江厌知道,只要自己轻轻拂开对方的手,然后一言不发走掉,就……什么事也不会再发生。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会跟随着一个不如自己的人,强硬地非要拯救这个人。
江厌轻轻去拂叶明朗的手。
叶明朗没有松手。
江厌又去握叶明朗的手腕,要把他的手拿开。
叶明朗说,“哎,我们不是兄弟吗?”
江厌没有回答。
“你眼睛……流汗了?”
江厌低下头。
“你刚不是还管我叫哥吗,怎么吃完饭就翻脸了。”
江厌眨眨眼睛,把眼眶里蓄满的泪水丢在人行道红色的地砖上。
“走吧。”叶明朗还是不由分说,把江厌半拉半拽地带回了自己家。
叶明朗的家住在别墅区。
江厌被拽着走,故意不抬头。低着头,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在走,脖子好像有千斤重的东西压住,那东西好像是倔强,更具体一点来说,是贫穷、年少、自尊,混杂起来的一种东西,想证明自己并不诧异,并不慌张,并不贪恋,并不势利。江厌的大脑一片空白,在感到自己进入富人区域开始,就变得比平时更僵硬。
“抬头啊。我家一个人都没有。”叶明朗轻声说。
江厌抬起头,看了看别墅的客厅。
“你想住哪间都可以。自己挑吗?”
江厌看了看周围,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
叶明朗只好告诉他,“这间是书房,这间是我的卧室……你就住我隔壁这屋吧。”
江厌拘谨地走进房间里。
叶明朗转身离开房间。
之后的几天,叶明朗和江厌就像互相看不见对方,虽然上学和回家的时间是一样的,但两个人好像都故意卡着点错开对方的身影,江厌更是像幽灵一样,总是有意无意慢一两分钟,等到叶明朗出门关上门,才急匆匆出门去上学。几天下来,叶明朗开始对此好奇得要命,他有时故意慢悠悠吃早餐,拖到最后一分钟才出门,想看见江厌房门口出现那个故作镇定的身影,可是江厌似乎只等着听关门声,就是不出来。叶明朗叼着面包片坐在餐桌前,看着那扇故作镇定的房门,想象着江厌拿着书包贴在门后焦急的样子,觉得好笑,自顾自笑起来。
一天早上,在江厌终于等来关门声以后,打开房门,江厌吓得一抖。叶明朗悠哉悠哉地坐在沙发上。
“上了三天学,好累。带你去个地方吧?”叶明朗说。
江厌根本就不能理解这句话的逻辑。上了三天学好累,所以打算逃课一天吗?这还是人话吗?
“我要去上学。”江厌僵硬地说。江厌本来没打算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这么没礼貌,毕竟叶明朗虽然没问,可是想也知道,自己接受了收留,住了三天没回家,别人多少总能猜出来自己是跟家里闹矛盾的。想到这里,江厌低下头,感觉喉头被堵住了,他祈祷叶明朗不要再说什么,因为江厌现在开不了口,也许一开口说话就会暴露出哽咽。
叶明朗看着江厌。
江厌默默往大门口挪动。
“那放学回来。别再跑得跟兔子似的躲房间里,我带你出去逛逛。”
江厌换鞋的速度慢了0.1秒,算是默认同意。
江厌晚上放学,在食堂磨蹭得更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叶明朗家,到门口又犹豫。自己到底在怕什么呢?江厌有一种着急得要掉眼泪的感觉。江厌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还是可笑……
“啊!!!”
江厌尖叫。
原来是叶明朗这个混球,偷偷站在江厌身后。
还笑啊!!!江厌内心控诉着,眼泪终于掉下来,表情变得愤怒而非伤怀。叶明朗却不管这么多,拉起江厌就走。
来到海边,两人沿着长堤漫步。
“向日葵。”叶明朗指着路边的卖花小摊位,扭头用眼神询问江厌。江厌摇摇头,垂下视线。其实江厌是喜欢向日葵的……但是没有钱……
叶明朗已经低下头借着路灯仔细看着向日葵的花盘。
江厌觉得有点尴尬,呆立在身后等待。
叶明朗直起身,说,“这种向日葵上没有瓜子。走吧。”
江厌更呆了。
他没想到叶明朗想买向日葵只是想嗑瓜子。
叶明朗没有失望多久,因为没走几步就路过便利店,叶明朗买了瓜子和水,递给江厌,江厌没有接,而是鼓足勇气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江厌问出口,终于松了一口气。答案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因为我也觉得孤单。”
江厌惊讶地抬起头。
一旁的路人见怪不怪地走过去。路过剖出真心的少年。也许成年人的世界里,少年心里的滔天巨浪,不过是当时的一场风吧。
“你也会觉得孤单吗?你家那么有钱……”江厌差一点就把这句话说出口了,还好荒谬的理智及时追上,拉住了这句话。有钱当然也会孤单,痛苦是不能比较的,江厌心里这样劝自己,却还是没忍住觉得有些酸涩,江厌下意识去摸自己身上的淤青,隔着校服,没人会知道,只有江厌自己心里知道。叶明朗已经穿着短袖,江厌还在等,等长袖下的淤青变黄。
“你是独生子吗?”叶明朗问。
“嗯,是。”江厌轻如蚊蚋地回答道。
“我也是,一直都是一个人。朋友多也不像真正的兄弟啊。我一直希望有人等我,和我一起上下学。”叶明朗说。
“兄弟吗?”江厌没忍住脱口而出。
叶明朗从江厌的脸上看到了爆发而出遮掩不住的忧伤和渴望,他淡淡笑了笑。
“嗯,兄弟情。”
“兄弟情?”江厌有些无所适从地重复,看向海岸线上的夕阳。只有那一线夕阳了,离得很遥远,长堤头顶的天边上已经一片晚霞都没有了,即使路灯已经打开,江厌还是觉得看不清岸上的东西,人脸,招牌上的字,都变得很模糊,好像超出了视力的能力,还闪着夕阳的幻影。
“兄弟情,怎么了?”叶明朗微微低下头,去观察江厌的表情。
江厌有些恍惚地回神,在叶明朗低头开口的一瞬间,江厌看见叶明朗身后的一片街道突然一下子全部打开了流光溢彩的广告霓虹灯,光彩夺目,叶明朗干净的神情正出现在其中,远处球场有人挥舞棒球棍,“砰”地一下意外击碎一只白鸟。
江厌下定了决心。
一片遥远的哗然声中,江厌说:
“哥。”
叶明朗有些意外,随即笑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江厌一直跟在后面,默默无话。快到叶明朗家门口的时候,江厌抬头,心里闪过许多念头,其实破碎整合,来来回回,都是一个意思:这里,会是我的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