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香茗还是照例起床去侍奉老夫人,今日赶得巧,到静阁门前,竟撞见前来问安的谢览,他独身一人,穿着官服,和群青色相比,这种张扬火热的颜色,会让他看着没那么吓人,多些少年郎的意气风发。
香茗自觉地退让几分,朝他问安:“姐夫晨安,您放心,香茗今日就要回家待嫁,不会再和二哥哥产生纠葛。”
谢览没说话,不层看她半分,略过她走进去。
香茗在外面泡茶,老夫人跟谢览在里面拜佛。
手上的动作不停,但她心里却在胡思乱想。
是她会错意了吗?莫非谢览真的只是在警告她的越界之举,可这不对,昨日的事奇怪到完全不符合谢览的行事风格。若是警告、劝诫,他不会孤身潜入柳院,更不会在无意的情况下对自己的妻妹,做出如此越界的事情。
冰块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舌尖,香茗不慎弄翻茶汤,滚烫的茶水烫的她失手摔了杯子。
内室的二人出来,香茗连忙带上三分泪偎在老夫人身边,认错:“是香茗的错,香茗方才想着这是最后一次给老夫人泡茶,心中实在不舍,这才失手打碎茶杯,老夫人尽管责罚香茗,香茗都受着。”
老夫人心疼的看着她的手,言辞温和:“说什么傻话,你这丫头侍奉的如此周到,我怎么舍得责罚你。再说,谁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
香茗低下头,语气纠结:“常威侯已返回上京,家里今日会接香茗回家待嫁,可不是最后一次嘛。”
老夫人乐呵一笑:“安心待着吧,岭西动乱,常威侯昨儿连夜回去了。香茗要是真的走了,我老婆子喝谁泡的茶去啊。”
竟是如此?
谢览竟有如此大的权势,能调遣的动侯爷,香茗发现自己对谢家、对谢览的认识远远不够。
她依赖的靠在老夫人肩上,眼睛却盯着谢览看:“这可真是太好了,香茗舍不得老夫人。”
谢览面色淡然的睨她一眼,动身离开静阁。
去往宫里的路上,他面前闪过涂香茗腻着老夫人撒娇的模样,什么责罚都受着?当真受得起吗?当着老夫人的面都敢用眼睛勾他,还是教训的不够。
鸣泉此时来报:“主子,信已经送出去了。”
谢览阖上眼皮,用手指慢慢的敲打马车上的小塌,抽丝剥茧般思索着近来的异常。
对不上的账单、逃走的刘章、还有岭西的动乱。常威侯究竟想做什么,又是奉谁的意思。
会是圣上吗?
忽然想到什么,谢览睁开眼睛,沉声对鸣泉吩咐:“给四皇子府递个消息,邀景谊一聚。”
昨日的热闹今儿还在延续,唯一的女儿归家,老夫人的欣喜溢于言表。
谢览离开后不久,谢玥就被仆从们拥簇着过来,她一席紫色衣袍,头发盘着,身上的配饰件件价值不菲,范阳是鱼米之乡,卢氏更是当地的豪族,论起钱财,谢氏也要避让锋芒。
谢氏和卢氏的姻亲已经延续数辈,无论是娶亲还是嫁女,都避不开彼此。
谢玥的脾气也像极了谢家人,尤其是跟谢览,姑侄俩一样的冷若寒霜。
“香茗,今日你就回去歇息,让玥儿在我身边伺候就是。”老夫人打发走涂香茗,又遣走所有下人,带着谢玥进了内堂。
佛祖高供,老夫人脸上的慈祥不复存在,阴沉沉的说:“跪下。谁准你回来的。”
谢玥屈膝,默不作声的跪着,眉心紧蹙,她似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才说完这句话。
“镇儿说,思念外祖母。”
香茗不是听不懂弦外之音的人,既然老夫人有心让她离开,她索性就做个明事理的丫头。
跟松萝沿着静阁的小径慢走,这还是香茗第一次在白天欣赏沿途的风景,或许是被静阁里的檀香熏得,这里的树也染上点点梵香。
香茗忍不住拉着松萝问:“整日听老夫人拜佛念经,你说这些树是不是也早就得道高升了?”
松萝还没说话,反倒从树上听闻一声戏弄的笑。
“让我瞧瞧这是哪来的神仙妹妹。”
火红的身影从树上动作利落的跳下来,上前几步,弯着腰打量香茗。
香茗后退几步,规规矩矩的行礼。
“见过卢公子。”
瞧这乖顺的低眉耷眼,跟昨夜宛若惊鸿的灵动样子完全是两个人,这小丫头竟有两幅面孔。
卢镇哼笑一声:“你是涂妙容的妹妹,该唤我一声表哥。”
“卢公子说笑,香茗非谢氏族人,怎敢胡乱攀扯亲戚。”香茗一下都没敢抬头,她平生最怕的就是这种风流公子哥。
“昨日你在宴席上露的那手不错,走,去本公子院里再表演一次。”
香茗面色不改,笑着应下:“谢过卢公子赏识,只是点茶工序繁杂,需得香茗回去拿上趁手的工具。”
卢镇允了,嘴里咬根不知道从哪薅来的杂草:“成,本公子住在铃院,你可别走错。”
香茗说好,接着快步走回自己的院子,让松萝赶紧去给谢觐递个消息拦下这事。
她一点都不想跟卢镇这种纨绔子弟牵扯上关系,他们这种人风流人间,拿女人当乐子,你若反抗他只觉有趣,你若顺从他也要腻味了才肯舍弃你。
之所以把目标放在谢家男人身上,就是因为香茗从一开始就知晓,无论是冷漠无双的谢览还是好救风尘的谢觐,身上都有股独属于谢家人的骄傲。
跟他们牵扯上的女人,无论是何等出身,无论是何等颜色,只要与之发生牵扯,就会抱着尊贵的谢氏子弟做不出背信弃义这种事的心态去负责,无论是给个名分还是权财上的补偿,总之不会像卢镇这般,转手就弃之不顾。
香茗最初看上谢览,就是想借他之手摆脱和常威侯的婚事,后来无果,又把注意打到谢览身上,至于名分,香茗从不想要。
昨夜一事,让她敏锐的察觉到谢览对她并非完全不在意,有谢览在前,羽翼尚未丰满的谢觐又怎么够看?但她还不能跟谢觐决断,谢览对她的在意程度还远远不够,得利用谢觐这把刀好好的磨磨谢览这座冰山,把他冷傲的皮一点一点刮下来。
没过多久,松萝带回谢觐那边的消息,只说让她不要去就是,卢镇他自有办法应对。
跟着一道来的,还有盘葡萄。
松萝学的像模像样:“告诉香茗妹妹,若是喜欢,会日日让人来送,先前和她说好的事情正在跟父亲商议,定会给妹妹个交代。”
松萝眼巴巴的看着冒着冷气的葡萄,谢觐细心,回回都让人在下面垫着冰。
香茗捏起一颗喂到她的嘴边:“馋猫,都给你吃了。”
她看见葡萄,尤其是下面冒着寒气的冰块就觉得嘴疼,总会想到谢觐那可怕的眼神,无福消受无福消受啊。
浑圆的葡萄把松萝的腮帮子撑的鼓鼓囊囊,她从怀里又掏出一封信:“小姐,当值的小厮说有你的信,是姨娘寄来的。”
香茗猜想是宋慕青,看到上面狗爬似的字迹,她了然一笑。
宋慕青在信上说,青茗茶坊一切无恙,写信是为同她商议诗茶会的送茶单子。
诗茶会是上京城中一年一度的盛事。
茶坊献茶,文人献诗,先有茶,后有诗。上京城的十家茶坊拿出茶叶作为展品供人品鉴,文人茶客按照茶的口感给评选个名次,其余的看客再给他们作的诗评个高低。由此就会产生茶道魁首和诗道魁首,文人得名,茶坊得诗,又能在大会上展示店里的上品趁机售卖,是件两全其美的好事。
诗茶会每次举办都会引起轰动,据说当今太常少卿翟大人就曾在诗茶会上拿下魁首,也是因此,他作为一个寒门学子,逐渐在上京崭露头角。
香茗很早就在思量这事,论起大红袍这些顶级茶叶,毫无根据的青茗茶坊自然比不过诸如成春楼之类的大店,但他们也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宋慕青家的万亩茶田和她的方子。
宋家在钱塘种茶,以龙井的数量最多,这些茶坊店里收的龙井将近一半都来自宋家。
但都是爱茶之人,舍不得将最好的卖出去,宋家留的一定有最顶尖的那批货。
她提笔给宋慕青回信,告诉她选取顶尖龙井再配以薄荷叶即可。
龙井本就口感清新,再佐以爽口的薄荷,一定能在炎炎夏日带来不同的体验。
但愿这条另辟蹊径的小路能让他们脱颖而出。
做完这一切,她才揉揉发胀的眼眶,盘算着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
若是岭西动乱被尽快平息,这常威侯说不准能赶在婚期前回来,她得抓住这段时间,尽早把婚事退掉。
谢览,谢览,在心里默念两遍他的名字,香茗笑着对松萝说。
“明日穿那身绛紫色的襦裙,把首饰也都换成同色的。”
且看看,明日谢览会不会再访柳院。
静阁,跪了一天的谢玥由侍女搀扶着离开,恰巧碰上来请安的谢览。
她那双从来都是冰冷的眸中掺杂出许多复杂的情绪,缓声叫住他:“令颐。”
谢览面色未变,恭敬的唤句姑姑,话罢又想起什么,看着谢玥说了句。
“劳烦姑姑代我问卢镇一句,静阁门前的树爬着可还舒服?令颐可以赠他几颗带回范阳。”
说着不等回答,抬步往里院走。
徒留谢玥待在原地,美目中生出怒气。
这个卢镇,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跟谢觐待在一起的卢镇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揉揉鼻子,踹了谢觐一脚,瞥着台上讲的津津有味的说书人:“这就是你说的好玩的东西?下回别叫我出来,真无趣。”
还不如在院里看那个小丫头玩茶百戏呢。
谢觐挠挠头,苦恼:“不有趣吗,英雄救美,以身相许,多么真挚的感情啊。”
卢镇嗤笑一声:“有个屁的趣,万花丛中过,叶叶都沾身才最有意思,走,表哥带你去个更有趣的地儿。”
谢觐不解,但还是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