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后,天就热了起来。
山寺虽比城内凉爽,却仍然无法将酷热完全阻隔在外。好在出寺不远便有森林,茂盛的古木连成一片,又有浅溪穿流其中,甚是清凉幽静。丁莹搬来不久就发现了这处胜地,常在午后携带文卷来此读书小坐。
一进林子,阵阵凉意便伴着潺潺溪声扑面而来。丁莹缓步行至溪畔,找到她常坐的那块大青石,放下随身的布袋,脱去鞋袜。双脚浸入溪水的一瞬间,丁莹只觉浑身轻松。头顶的阳光经过重重枝叶的过滤,变得十分温和,就连草丛里的蟋蟀、枝头的鸣蝉落到耳中也不再让人烦躁。不料她才享受片刻,便听见鸟雀被惊飞的声响,接着就是一阵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看来有一队人马正从树林经过。
常有尼寺的香客为了抄近道改走林间小路。丁莹对此习以为常,他们经过时,她甚至没想抬头看一眼,且她很快听见几句隐约的女声,判断出这一行人多是女客,就更不在意了,只暗自希望他们尽快离开。穿行于林中的人马也没注意到溪边的丁莹,很快便如她所愿,消失在树林之中。
等到林子恢复平静,丁莹才取出布袋中的卷轴。她这日带的正是谢妍给她的判例。谢妍信守承诺,在两人交谈后的次日便差人将文卷送至丁莹的处所。送来的判例一共三卷,内容十分全面,不但有真实的狱讼,也有虚拟的案例,还有自经义中抽取的题目。科目试中可能出现的形式几乎都包含在内了。唯一有点出乎丁莹意料的是里面并没有任何谢妍自己的判文。反倒是崔景温所赠的那卷文集里,几乎全是谢妍旧年书判的摘录。
展开卷轴前,丁莹的指尖轻轻划过上面的签注,回想起那日谢妍问她“介不介意损失个把亲戚”时的情景。起初她大吃一惊,以为谢妍要草菅人命,但她快速分析后,觉得谢妍不可能是认真的,便用平静的口吻回应:“恩师说笑了。”
谢妍似是有些意外她的反应,挑了下眉,又低声笑道:“你对亲戚有点冷漠啊。”
即使老成如丁莹,听见这句话也差点忍不住给她一个白眼。不过这样的语气倒是让丁莹确信了那只是句不太合时宜的玩笑话。丁莹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说:“请恩师放心,学生会好好准备。”
说到“好好”二字时,她还刻意加重了语气。
谢妍妩媚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片刻,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最好如此。”
丁莹并无虚言。这两三个月,她确实很用心地备考,一面温习国朝律法,一面钻研手中的判例。她并未直接阅读这些判例,而是先看题目,自行拟判,再与卷中判词比较,以发现自己的不足。等到这些判例都已烂熟,她就开始自拟题目,有时她亦会请梁月音等人帮忙拟题,再自行作判。如此练习了近两个月,渐渐摸到了门道。昨日梁月音来找她说话,看了她近日的书判也赞不绝口。她自觉有了点底气,开始重新研读崔景温与谢妍送来的判例。果然今日再看,又有不少心得,不但能察觉自己之前的遗漏,还能看出判词中未能尽善之处。
不过丁莹这日没在溪边停留太久。梁月音昨天来时,带了她近来夏课所得的诗作,请丁莹有空时点评一下。丁莹记挂着这件事,等暑气稍退便返回寺中,打算在晚饭前先看一看梁月音的新作。
回到尼寺,她刚走上庑廊,就见一名中年女尼陪伴一名女子迎面而来。丁莹见了两人,先是一怔,接着便加快脚步走向她们。
因着丁莹的状元身份,寺中的尼师都对她格外客气。那女尼瞧见丁莹,笑着招呼一声,又要向她介绍身旁的女子:“这位是……”
她才刚开口,丁莹已对那女子叉手为礼:“恩师。”
女尼身边的女子手执锦帽,含笑看着丁莹,正是谢妍。
“贫尼糊涂了,”女尼恍然,“少监是本年主司,二位自然是认识的。”
谢妍微微一笑,目光依旧留在丁莹身上。这次丁莹总算没有再穿白麻衫,而是换回了女子的衣裙。不过她身形略微清瘦,气质也不同凡俗,普通的白衫青裙倒是让她穿出几分飘逸。
丁莹也看向谢妍。大约是天热的缘故,谢妍这日只盘了个简单的发髻,几乎没有钗环装饰,脸上亦瞧不出涂抹脂粉的痕迹。她身上的衣衫倒是一如既往的精致,可是配色淡了许多:白纱衫子配浅紫色背子,下身则是雪青与黛紫的七破绫裙,每幅裙裾上皆有刺绣的连枝花纹,清新又雅致。
“恩师怎会在此?”丁莹客气地问。
“我在这附近有一处别业,”谢妍懒洋洋地回答,“最近放假,正好过来小住。今日是陪几个朋友来此进香。”
丁莹一算,确实到了放田假(注1)的时候,便点了点头。不过……她四下张望,并未看见其他人相随。
谢妍瞧出她的心思,笑着解释:“她们进了香,还要听讲经。我嫌气闷,便请这位阿师带我出来逛逛。”她顿了顿,又问丁莹,“你在这里借居?”
丁莹点头。
“现下可有空闲?”
丁莹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谢妍微笑着转向女尼:“我和她说说话就好,不必再劳烦阿师相陪。”
女尼从善如流,双手合什向两人告退:“如此贫尼便失陪了。”
丁莹自觉不算言谈有趣的人,怕谢妍无聊,便在女尼离开后建议:“这寺中还有几处不错的景致。若不嫌弃,便由学生陪恩师游幸一番?”
谢妍点头:“也好。”
丁莹引着谢妍在寺中游览。不过谢妍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丁莹想她见多识广,这寺里的风景在她看来大概只是平平而已。她沉吟片刻,又小心提议:“学生所居屋舍就在左近。恩师若是累了,不妨去歇一歇。”
谢妍看她一眼,同意了:“甚好。”
两人一起到了丁莹的居处。方至门口,她们就碰上豆蔻从丁莹房中出来。她手里抱着几件衣物,显然是要拿去浆洗。
男子出入尼寺多有不便,丁莹又想节省在京中的日常花用以及向家中通报自己及第的喜讯,因此搬来以前便遣了老苍头回乡,身边只留下豆蔻相伴。
冷不丁撞见丁莹与谢妍,豆蔻吃惊地“呀”了一声,慌忙避至一旁。她不及丁莹心细,并未认出谢妍,还当是丁莹新结识的朋友,且她见谢妍气度不俗,避让时忍不住一直盯着看。
谢妍不以为意,但是丁莹觉得如此不加掩饰地打量着实唐突。她轻咳一声,又冲豆蔻使了好几个眼色,让她不要失礼。豆蔻得她提醒,低下头去。丁莹这才上前推开房门,向谢妍抬手道:“恩师请。”
谢妍迈步入内。丁莹没有马上跟进去,而是拉过豆蔻,让她准备乌梅饮和几样果子待客,末了又吩咐:“送完果点,你再去知会一下寺中掌事的阿尼师,告诉她谢少监在我这里,省得她的朋友听完讲经后找不到人。”
梁月音等人与丁莹闲聊时向来不回避豆蔻。她经常会从他们口中听到与试举有关的人和事。谢妍是出现频率很高的一位。所以听到“谢少监”三个字,豆蔻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她从未与如此地位的人打过交道,又想起自己刚才那么放肆地盯着她看,不免紧张。丁莹察觉,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安抚道:“没有关系,照我说的做就是。”
豆蔻胡乱点了点头,匆忙走了。
丁莹目送她离开后才转身进入室中。谢妍这时已在房内待了一阵。丁莹进来,一眼看见谢妍用来遮阳的锦帽搁在窗前的书案上。谢妍立于案前,正低头看着什么。初时丁莹并未在意,只想着不好惊扰她,便先打开随身携带的布袋,拿出文卷。她正要将取出的卷轴放置到木架上,忽然记起她昨晚读的是崔景温送来的判例。且昨夜困倦,她没有将文卷收起就去睡了,现在那卷轴应该还摊在书案上。谢妍看的岂不是……
她不知怎么心里一慌,张口唤道:“恩师……”
谢妍微微侧头,向她看过来。
丁莹此时的感觉颇为奇怪。参考谢妍旧年的书判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并不认为自己应该为此不安。可另一方面,她又确确实实感到有些窘迫,好像被人窥破了什么秘密一般。
谢妍倒是神色如常,淡定地问:“崔十四给你的?”
丁莹惊讶于她的洞察力,愣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说:“恩,恩师怎么知道?”
谢妍低笑:“这应该是高相留存的抄本。虽然只是旧年戏作,那老狐狸应该也不会随便给人。你们这一批进士里,他最欣赏的就是崔景温,除了他还能有谁?”
丁莹看向她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钦佩。只是她略微不解,高相国为何会存有谢妍的判例?
“不过这些多为戏谑之辞,”谢妍轻轻合上卷轴,“无甚意义,不值一读。”
丁莹其实也看出谢妍这些书判以游戏笔墨居多,尤其是最后的几例,句法上甚至都不再拘泥于四六骈体。这些判词或许对选试的帮助有限,可是读来却很有趣味,因而她时时览阅。但是谢妍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便反驳,低头应了,然后问道:“恩师是何时作的这些判词?”
谢妍不曾考过吏部的科目试,里面的大多数案例看上去也不像是真的狱讼或堂判,什么情况下,她才会留下这么多书判?
“我初入翰林院时,”谢妍说,“高相公还任翰林学士。”
丁莹点头。这她倒是听梁月音提过。谢妍入宫任女官不久便得到先帝青眼,破例让她入了翰林院。起初只是待诏,没过多久便让她担任翰林学士,又授了正式的官职(注2)。从那时起,谢妍就进入了朝官的序列。
谢妍拿起锦帽把玩,漫不经心地续道:“翰林院大多数时候都挺清闲。没事时,我和高相公便会互相拟题,作书判消遣。”
丁莹无言以对,你们翰林院的消遣方式真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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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田假为唐代制度,五月农忙时节,官员有十五日田假。
注2:唐代翰林学士属于使职性质,没有固定品级,需带本官。
谢妍:干嘛看人家以前的作业,弄得人怪不好意思的[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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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夏课(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