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月灯阁时,马球赛果然已经结束。参与比赛的新进士各自下场更换衣衫,再三三两两到楼上赴宴。丁莹与王瑗刚到门口,便遇上了更衣回来的萧述、崔景温和邓游三人。
丁莹记得球赛开始不久,萧述就进过一球,算是同年里球技不错的人。邓游和崔景温虽然上了场,却连球都没碰着几次。崔景温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第一次正式打马球的邓游倒是兴致颇高。萧述的神色则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看见他们,丁莹不免又想起谢妍的话。不止萧述和崔景温,就连邓游及第后都是理所当然的模样,似乎从不担心自己有没有资格,是不是实至名归?丁莹自省,究竟是她不够自信,还是她也不知不觉默认了女子天生不如他们,才会如此不自安?
丁莹思考时,邓游已发现了她们,热情地冲她们挥手。丁莹醒神,和王瑗快步迎了上去。曲谢之后,崔景温对丁莹的态度倒是改善不少,至少不再把他的不服气挂在脸上,彬彬有礼地向两人问候了一声。
“你们回来得及时,酒宴就快开始了。”萧述比崔景温随和,也同二人更熟悉些,打过招呼后又笑着同她们闲聊。
丁莹和王瑗都点了头。几人刚要一道入内,却听见了楼阁内传出的声音。
“诸位莫非都觉得丁莹这状元名符其实?”
丁莹脚步一滞。另外几人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曲谢那日,恩府不是说萧侍郎与王补阙都曾举荐她?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阁内有人回答。
“她确实有点本事,这我不否认,”先前那个声音又道,“但这状首是不是还有可商榷之处?崔十四少有才名,又得高相国保荐;萧三为前年京兆解头,当时便已名动京师,若非家讳(注1)之故,不得已退考,去岁便该名登金榜。她丁莹何德何能?一介女流,名不见经传,竟能力压此二人?”
萧三即是萧述。
“这我赞同,”另一人插口,“在此之前,女子登第者,名次最高的是弘久三年的郑锦云。可那郑锦云是荥阳郑氏出身,父祖皆至高位,且自幼就有恭敏之名。即便如此,她当年也不过名列第四。论门第,论家学,论声名,丁莹哪一样及得上郑少府(注2)?”
听到此处,王瑗和邓游都担心地看向丁莹,但丁莹此时的神色竟然很平静,脸上甚至看不出太明显的情绪。
萧述却是轻叹一声,安慰丁莹道:“别放在心上。我当初退考,外间幸灾乐祸的言论不比这好多少。”
里面的人还没察觉丁莹就站在门口,依旧议论纷纷:“若只是让她及第,倒也不至于有这么多异议。偏偏与她状首,确实难以服众。”
“你们小心些,”也有谨慎之人在旁提醒,“别被她听见了。”
“听见又怎么了?再说有疑惑的可不光是我们。你们不见外面也有诸多议论?前几日我还听人戏言莫不是谢兰台今年倒排榜……”
丁莹终于有了反应。但她刚踏前一步,还未出声,崔景温已先按捺不住了,冲里面大喝一声:“你们胡说什么!”
众人闻声回头,才发现站在门口的丁莹几人,顿觉尴尬。
等其他人都看了过来,丁莹才迈步,却是径直走向刚才说倒排榜那人:“刚才说恩师倒排榜的是你?”
那人有点慌张地起身:“我我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丁莹不理会,自顾自地续道:“若我没记错,你在榜上名列二十四位?”
“是……”
“说恩师倒排榜,意思是你才华胜过萧、崔二君?”
此言一出,不止崔景温,就连萧述的神色也冷了下来。
那人这时也发觉他之前那句话把萧述和崔景温都捎带上了,不免变了脸色。得罪丁莹是一回事,但是连那二个人也一起得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自不敢与二君相较,”不过那人反应也不慢,很快就冷笑道,“我也不过是转述外间的议论。至于坊间为何有此评论,就要问丁君自己了。”
“这就不劳足下操心了,”丁莹淡淡道,“我欲参加明年吏部选试,届时自见分晓。”
吏部选试指的是吏部每年的科目选,最受关注的是博学宏词和书判拔萃两科。如今朝廷虽大多跟据资历授与官职,却也忧虑埋没有才之士,因而设立科目选。即便格限未至,只要通过两科铨选,便能立即授官,且为美职。
不同于礼部试举,吏部的选试只有进士或明经及第的人才有资格参与,标准也更严苛,各科每年登科者无过三人,难度远胜常科。即便丁莹是今年的状元,要通过选试也绝非易事。果然此言一出,月灯阁上便是一片哗然。
虽然国朝也有头年及第、次年登科的先例,然而凤毛麟角,极为罕见。同年聚会宴饮时也不是没有讨论过,但大都觉得准备数年后再参加选试更为稳妥。就是丁莹,之前也是打算利用守选的三年时间精心准备,再来就试。难道为这一时之气,她就要仓促参试?若是来年未能登科,不但被人耻笑,还可能耽误前程。不说其他同年,便是与丁莹关系不错的王瑗、邓游等人,此时都忍不住暗自摇头,太冲动了。
月灯阁上的对话并非秘密,新进士又受人瞩目,宴饮尚未结束,已有好事者将消息传了出去。做为座主的谢妍也在两日后听闻了此事。
“都说不用在意了……”听人转述此事时,谢妍以手抚额,小声嘀咕了一句。
萧豫和王肃都表过态了,朝中不会再有什么质疑。至于坊间的传闻,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丁莹没有现在就参加吏部选试的必要,更无需闹得人尽皆知。这人如此顽固,难道真是属石头的?谢妍暗自腹诽。
“少监说什么?”向谢妍讲述这件事的同僚问。
“没什么,”谢妍放下手,若无其事地笑道,“多谢告知。”
那人反倒有些担忧:“这丁莹会不会太急功近利了?”
“这取决于她能不能登科。”谢妍淡然回答。能登科,便是天纵奇才;失败了,才会是急功近利。
那人还想说什么,这时有内官过来向谢妍传话,说是皇帝宣召。谢妍只好匆忙终止谈话,随那宦官入内宫晋见。
“怎么回事?”不等谢妍行礼,皇帝已迫不及待地问,“丁莹怎么突然要参加吏部选试?是不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显然皇帝也得知了消息,甚至比她还早了一步。
“拜谢座主那日,”行礼之后,谢妍回答道,“她确实被外间传言所扰,也同臣谈过。不过臣并未建议她参加科目选。至于外间传言之事,臣已请萧侍郎与王补阙为她澄清,也告诉过她不必放在心上。臣也不知她为何还如此执着?”
“这可如何是好?”皇帝甚是无奈。好不容易出个女状元,却这么不让人省心。
“往好处想,”谢妍笑着安慰,“她若登科,马上就能授职。这不是陛下一直期望的事吗?”
皇帝白她:“哪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之前她们不是没考虑过科目选,可那时就连谢妍都觉得条件过于严苛,故而一致舍弃了这一想法,以免给丁莹造成太大压力。
“的确不易,”谢妍说,“不过臣已与她接触过几次。此人心思甚是细密,不像莽撞之辈。若是毫无把握,臣想她也不会参试。”
“这并不能保证结果,”皇帝烦躁地说,“女子任官,至今仍受人诟病,她又是第一个女状元,如今还闹得满城风雨。试想一下,要是明年她不能通过选试,那时的言论会是何等苛刻?”
谢妍嗤笑:“何曾宽容过?”
皇帝闻言看向谢妍。
谢妍的表情十分平静,可是皇帝却能从中读出许多内容。
皇帝移开目光,低头翻动案头的文卷:“你若不曾将点她为状首,是不是能少很多风波?”
“本次科试,她所作确为最佳,”谢妍道,“这是她应有的荣耀。当时陛下不也很高兴吗?”
皇帝不语,良久以后才轻叹一声:“罢了。你的门生,你看着办。”
*****
注1:唐代科举习俗,若试题中出现举子父祖名讳,该举子需要回避,不能再继续考试。
注2:少府是对县尉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