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样了?”
姜明煜站在床榻边,目光沉沉地落在苏御揽苍白的脸上,脸色疲惫。
叶凡尘的指尖轻轻搭在苏御揽的腕间,摇头没说话。
“已经退烧好几天了还没醒了,你还有什么办法?”
“他明知自己身体不好,也不曾善待自己,此次连着好些天滴水未进又受了刺激,毒发了。他体内的毒我解不开,且他给自己喂了太多寒毒,蛊毒解开会失去平衡,他身体承受不住,我也不能解。”
叶凡尘收回手,抬眼看向姜明煜,声音低了下去:“即便他没有中毒,他的心疾……我也解不了。”
姜明煜麻木地转头朝昏迷的人看去,没做声。
叶凡尘沉默无言,就在他移开视线的一瞬间,余光忽然瞥见苏御揽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
叶凡尘神色一变,迅速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指尖搭上脉搏。
他的脸色骤然一沉,声音紧绷:“他身体虚弱,蛊毒在侵蚀他的心脉,他的五感继续衰退了。”
姜明煜猛地上前一步,“你说什么?!”
叶凡尘迅速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和药瓶,动作利落地将药汁灌入苏御揽口中。然而,药汁刚灌下去,苏御揽的喉咙便剧烈滚动了一下,随即猛地呛咳起来,药汁顺着唇角溢出,染湿了衣襟。
叶凡尘眉头紧锁,一手扶住他的后颈,另一手再度将药碗抵到他唇边。
可苏御揽的身体却在这时猛地痉挛起来,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撕扯,剧烈地颤抖着。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唇色却渐渐泛出诡异的青紫,呼吸急促而微弱。
姜明煜见状,立刻上前按住他的肩膀。叶凡尘趁机将银针刺入他周身大穴,可苏御揽的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战栗,冷汗浸透了衣衫,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不行,寒毒反噬了,再这样下去,他的心脉会彻底崩毁!”
“那怎么办?!”
叶凡尘眼神一凛,指尖重重点在苏御揽几处穴位之上。
苏御揽猛地弓起身子,随即像断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唇角溢出黑血。
“你做了什么?”姜明煜托住苏御揽问道。
叶凡尘缓缓退开,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人,哑声道:“我封了他的经脉。”
姜明煜欲言又止,他沉默片刻,深深吐出一口气,“用不了武功总比死了强。”
夜风穿过窗棂,烛火摇曳不定。
叶凡尘沉默地拧了块湿帕子,轻轻擦拭苏御揽额头的冷汗。姜明煜靠在柱边,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榻上的人,却也未聚集到一处。
两人轮流守着,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纱时,苏御揽的睫毛突然轻轻颤了颤。
“醒了?”叶凡尘立即俯身,却在看清对方眼神时顿住了。
那双原本浅若琉璃的眼睛此刻竟变成了墨绿色,瞳孔涣散无光,像蒙了一层雾霭,竟像是……看不见了。
两人同时唤道:“苏御揽。”
木然的人闻言眼睫一颤,墨绿色褪去,渐渐恢复成往日的浅色。
苏御揽手指无意识地抓握了几下,转头望向声源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第几天了?”
叶凡尘:“从你离开午门,第十天了。”
苏御揽没做声,他涣散的目光在屋内游移,最后沉默地垂下眼帘。
“这里是靖西王府,他在隔壁休息。”姜明煜突然开口。
苏御揽抬眼看向他。
“他跟不要命一样,连着几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从烟州直奔京城。把你带回来后发疯,不让任何人靠近你,谁敢向你迈一步,他就杀谁。朝廷翻了天,他一边和那里周旋一边守着你,疯了几天后,被我打晕扔下去了。”
见苏御揽神色微动,姜明煜又补充道:“凡尘给他点了安神香,我不这么做,他走得比你更快。”
苏御揽垂下眼眸,许久,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叶凡尘上前一步:“你现在还有哪里不适?”说罢,他不动声色地换了处位置。
苏御揽没有动作,他神色平静:“没有。”
叶凡尘转身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锦囊,在苏御揽身边说:“这个锦囊里面装了安神的草药,对你有益。”随即,他悄无声息地退开。
这次,苏御揽动了,他目光微不可察地向叶凡尘先前站着的地方扫了一眼。虽然迅速,但叶凡尘捕捉到了。
苏御揽在隐瞒他的视觉正在衰退。
叶凡尘无声站了回去将锦囊塞给苏御揽,快速合上药箱向门外走去,“我去给你熬药。”
屋子里顿时只剩下苏御揽和姜明煜。
阳光透过窗纱,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光带。
姜明煜先开了口:“你一早就知道你脱不开身是吗?”
苏御揽沉默不语,视线沿着地上的光亮缓缓移向窗外。
姜明煜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他掩面自嘲一笑,“我分明知道你是什么人,还按你说的做,还帮你。”
苏御揽依旧沉默。
“为什么?苏御揽,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你就痛快了?”
“姜明煜,”苏御揽终于开口,“很久了,我已经记不清我除了复仇还能做什么,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抬起手,阳光穿过他苍白的指尖打进他的眼中,他恍若未觉,“我在这片泥沼里陷得越来越深,已经……已经不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了。我的目的已经达成,我累了。”
片刻后,姜明煜笑了声,一拳砸在床柱上,“我本以为你会因为他改变,看样子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直觉你回京有古怪,叫陆旻跟在你身边,你却始终对你徒弟回京的目的存疑,在路上把他迷晕后扣留在了不夜阁。甚至……”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甚至你连他都骗,故意拖延他回京的时间,就为了一个人找死!”
“苏御揽,你能不能放过你自己?”
苏御揽抬眼看他,瞳孔里映出姜明煜无力的面容:“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我没时间了。姜明煜,你都知道,所有,你都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放开?你不是最厌恶我这种人吗?”
“什么没时间!”姜明煜几乎是在吼,“我去他的没时间,不就是中毒?总能找到办法!”
“五感尽失是死期。”苏御揽平静地说,“我的第三感已经开始衰退了,之后只会越来越快。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所以你连他也不要了是吗?”
苏御揽慢半拍反应过来姜明煜说的是谁后,顿住了。
“我一开始就怀疑你怎么会做出这么反常的举动,现在看来,你还是在利用他,你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是想好了如果自己不在了,他一定会帮你做到,是吗?”
苏御揽没说话。
“京中盯着他的眼线能把他射成筛子,你答应他,让他对你放下防备,对你言听计从,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行事。”
姜明煜笑了声,“你说,要是他知道你找死是为了把他撇干净,让他去完成你的遗愿,他会怎么想?”
姜明煜认识苏御揽太久了,他句句说在了点子上,苏御揽无可辩驳,也不想解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心里参杂着的私心,便依旧沉默。
“我承认,”姜明煜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起伏的情绪被他自己荡平,“我不想你死,也不允许。先前说的那些话全当我放屁。”
他俯下身,与苏御揽平视,笑了声,笑意不达眼底,“既然他在你心里的分量这么重,那好,我话就放在这里了,如果你执意找死,我让他给你陪葬!”
苏御揽一直以来的漠然终于出现裂纹,隔着层黑影,他盯着姜明煜的眼睛。
“我是个地痞流氓出生,”姜明煜无所谓道:“什么家国大义,什么将军重臣,在我这里通通没区别。我只知道怎么办到我想要的,我说到做到!”
“姜明煜!”苏御揽感受到姜明煜是真的起了杀心,他循着声音冷冷地看向姜明煜。
姜明煜不以为意,“怎么?心疼?”
苏御揽眼神冰冷地看着他,“你放不下的究竟是我,还是我父亲?”
姜明煜脸色一僵,霎时间一切表情眨眼间褪得一干二净,他脸上再也不见半分情绪,不带温度地看着苏御揽正欲开口——
门外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响,随即传来叶凡尘的声音:“陆旻?”
屋内霎时一静。
两人止住话音,同时向门口看去。
透过半开的门缝,一个修长的身影僵立在廊下,手中的药碗早已跌落,褐色的药汁在地上洇开。
叶凡尘去后厨煎药时,正巧遇上前来探望的陆旻。陆旻便主动跟着去帮忙打下手。
叶凡尘同时熬着几味药,让陆旻先把第一味熬好的端去,再回来接第二味。
可左等右等不见人回,他只好控制好火候亲自来看,却见陆旻如木偶般呆立在门口。药碗在托盘中滑向陆旻的手,滚烫的药汁烫红了他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直到本能地松手。
“吱呀”一声,门被完全推开。
三个人相对而立,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旻僵硬地走到苏御揽床前,“师父,你……”
苏御揽抬眸,寻着陆旻的声音望去,他不知道陆旻究竟听到了多少,张了张口,那些惯用的敷衍话语在喉间滚了又滚,最终化作一声轻叹:“我体内积毒已久,此毒无解,如今应当是不剩多少时间了。我从未与你提起过,现在也是时候告诉你了。陆旻,抱歉,我……”
话音未落,陆旻夺门而出。
苏御揽无言地垂下眼眸,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暗了下去。
身边一个又一个人因为他失去分寸,这是他极度厌恶的情况,若是他那日在刑场一死百了,便不会再生出这么多事。
他缓缓闭上眼睛,轻声说:“姜明煜,我累了,你回去吧。”说完这句话,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脱力地倚靠在床头上。
姜明煜站在原地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什么都没说。
房门开合,只留下苏御揽一个人。
苏御揽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他下意识吞咽,缓缓睁开眼睛。比起上一次醒来时视线模糊如隔雾看花,此刻虽然还有些朦胧,却已经能看清许多了。
窗外漆黑一片,屋中也只点了一盏烛台。
他正倚靠在一个坚实的怀抱中。
谢倾珩环着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执着药勺,正小心翼翼地喂他喝药。
苏御揽微微抬眼。
谢倾珩原本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更加锋利,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肉眼可见的憔悴了,姜明煜那句“跟不要命一样”的话犹在耳边,他无言地望着谢倾珩,喉间突然哽住。
“醒了。”谢倾珩哑声道,声音是许久未开口的干涩。
“嗯。”苏御揽轻声应道。
两人都没再说话。谢倾珩动作轻柔地一勺一勺喂着药。
事已至此,苏御揽深知苍白无力的解释已然没有必要,他看着见底的药碗开口:“皇上为何会赦免我?”
谢倾珩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回答,只是放下药勺,又舀起一勺。
苏御揽却偏过头,仰脸直直看向谢倾珩。
谢倾珩终于迎上他的目光。两人对视许久,谢倾珩才道:“丹书铁券。”
虽然苏御揽心中早有猜测,但听到谢倾珩亲口承认,还是让他心头一颤。那份殊荣,竟就这样用在了已经毫无价值的他身上。
“不对,这是忤逆,皇上怎么会答应你?”
谢倾珩漠然道:“他想杀了我拿掉谢家,但他非但没得逞,反而让我明白了他的意图。大周内部被他蛀空,实情一旦泄露,”谢倾珩笑了笑,没再说下去,只是动作轻柔地拭去苏御揽唇边的药渍。
苏御揽躲开他:“你威胁他。”
“威胁?或许吧。”谢倾珩想了想,随意道:“毕竟现在朝中的风向偏向我,他不得不答应。”说着又要喂药。
苏御揽一怔:“你说什么?”
谢倾珩无奈地放下药碗:“你刚醒,不清楚现在的朝局。”他的语气让苏御揽一阵胆寒,莫名心悸,“燕王死了,皇上一病不起,能继位的有瑞王和几个皇孙,”他迎着苏御揽的目光,温和一笑,“还有我。”
苏御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可置信道:“你要做什么?”
怀中一空,谢倾珩眼神骤然暗了下来。
不等苏御揽稳住身形,他一把将人重新拥入怀中。感受到熟悉的体温和气息,他眼底的阴鸷才渐渐褪去。
他将脸埋在苏御揽颈侧,贪婪地呼吸着,如同毒蛇吐信:“我母亲是三公主,边塞的将士姓谢,我比那些人更有资格,怎么就不能是我?”
苏御揽推了推他,却纹丝不动。
“不过是个名声罢了,”谢倾珩抱得更紧了,声音低沉如呢喃,“御揽,你想要的天下,我亲手给你做出来,好不好?”
“你先前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太高。天下不公之事常有,百姓曾经对你有多信赖,届时就有多怨恨。尽管皇上存了除掉谢家忠臣老将的心思,你又怎么肯定他们不会咬牙认下?况且那些文臣史官迂腐刻板,必然反对。你不能这么做……”
谢倾珩轻轻一笑,打断他:“公正大于不公即可,谢家我会处理好,至于文臣,御揽说的是以林永昌为首的那群老酸儒?”
苏御揽察觉他语气不对劲,身体不自觉地紧绷:“你做了什么?”
谢倾珩语气不善:“没做什么,不过是看他年纪大了,请他待在家中休息而已。”他蹭了蹭苏御揽的侧颈,“谁让他动了不该动的人。”
苏御揽心头一紧,彻底坐不住了:“是我让阁老那样做的,他没有……”
“但他答应你了。”苏御揽的反应让谢倾珩的声音冷了下来。他眼底翻涌着暗色,嘴角却挂着浅淡的笑意,整个人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违和感。
经历过与失去擦肩而过的痛楚,谢倾珩已经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他直视着苏御揽的眼睛,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御揽,你为的究竟是我,还是大周的可用之才、牵制谢家的锁链?”
两人呼吸交错,苏御揽望着谢倾珩近乎偏执的眼神,没说话。
谢倾珩忽地笑了,他的声音很轻,“你就这么忠于天下,连自己都能舍弃?”
他眼角垂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下去,唇角轻扯,“你先前说的喜欢我,有几分是真?”
苏御揽声音微哑,“我从未在此事上对你作假……”
谢倾珩唇角勾起,眷恋的看着他,苏御揽一触及到他的视线便止住了话音,没再说下去,谢倾珩不信他。
“那你告诉我,”谢倾珩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为什么可以这么果断地不要我了?”
苏御揽无言地看着谢倾珩。
不是不要了,是要不起了。
他这一生从未给自己留过活路,本该彻底当个冷心冷情的执棋者,却一次又一次为谢倾珩退让底线,任由对方攻城略地。
明明早知结局,却还是沉溺在这场注定无果的情爱里。如今他时日无多,想着在最后的时间为谢倾珩斩断枷锁,却偏偏意外地活着。
那些血与泪、仇与恨,他独自咽了太久,早已不知从何说起。
他该说什么?
说自己已经命不久矣所以想最大将自己的价值用到最大?
说他做这些还是为了复仇?
说他的感情是真,只是无法放弃筹谋许久的计划?
他们之间早有鸿沟,只是他一意孤行,是他太过自私,此刻千言万语哽在喉中,他无话可说。
见苏御揽沉默,谢倾珩早有预料般温柔一笑:“不重要了。”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苏御揽一愣。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都不重要了。”谢倾珩轻轻抚过他的发梢,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自皇上给你降罪,你在朝中已无职位。御揽,你身体不好,自今日起,便在我这好好休养。”
他说得轻描淡写,苏御揽却敏锐地捕捉到话中暗藏的深意。他双眼微微睁大,“你要把我关在这?”
谢倾珩的神色困惑又无辜,他眉头微蹙,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问题:“不可以吗?”他轻声反问,同时环着苏御揽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整个人就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苏御揽轻叹一声:“……可以。”
谢倾珩闻言低笑一声,他俯身将脸埋在苏御揽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很晚了,休息吧。”
苏御揽顺从地闭上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