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阴暗潮湿的天牢里,苏御揽蜷缩在角落的枯草堆上,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头顶的小窗透进一缕微弱的日光,在这方寸之地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血腥气,墙角的水珠沿着石壁缓缓滑落。
苏御揽昏昏沉沉地躺着,意识如同漂浮在浓雾中。他努力想要保持清醒,但眼皮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恍惚间,他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好冷……”
他被这股寒意生生冻醒,贴身衣物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那股寒意仿佛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由内而外地侵蚀着他的体温,无论他如何蜷缩都留不住流逝的温度。
一阵刺痛从左手手腕处传来,那处陈年旧伤开始闷痛,像是钝器在骨头上慢慢研磨。紧接着,五脏六腑仿佛被无数细针扎入,尖锐的疼痛顺着经脉蔓延,最终汇聚到心口。
“呃……”他咬住下唇,耳边响起剧烈的耳鸣声。
熟悉的剧痛一波接一波地袭来,他好不容易支撑起的身体迅速倒了回去,弓着身子,冷汗顺着下巴滴落在枯草上。
投进来的日光在他眼中渐渐模糊,化作一片朦胧的光晕。
那光晕越来越淡,越来越远……
最终,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京中虽已入了春,却依旧寒意逼人。
庭院中茂密的树叶上结着一层薄薄的霜,在惨白月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冽的银光,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一层冰冷的纱帐之中。
书房内,一盏孤灯摇曳。一只布满皱纹的苍老手缓缓落下最后一笔,将狼毫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
沉闷的脚步声响起,林永昌正欲抬手将灯盏熄灭,忽闻门外传来小厮急促的脚步声。
“阁老,御史大人求见。”
林永昌的动作一顿,浑浊的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
“快请他进来。”
不消片刻,一个裹挟着寒气的身影推门而入。苏御揽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霜花,整个人像是从冰窖里走出来一般。
林永昌看清来人后,缓缓皱起眉头,关切道:“你的脸色怎么这般差?这么晚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苏御揽昼夜兼程几乎未曾停歇,一日休息不足两个时辰。眼下浮现出明显的乌青,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添几分病容。
他强撑着行礼,声音沙哑:“深夜叨扰,是御揽的不是。但时间紧迫,御揽只能出此下策,还望阁老见谅。”
“无妨。”林永昌示意他快快坐下,“我正巧还未歇息。是何要事让你这般紧张?”
苏御揽从怀中取出一叠文书,他将口供、账册、地契等物一一递上:“阁老请看。”
林永昌接过文书,踱步至灯下。他眯起昏花的老眼,只翻看了一页便面色骤变。
他猛地抬头看了苏御揽一眼,而后又急急翻动余下纸张。片刻后,他将这些文书工整地放回案头,面色凝重。
“阁老,时机已经成熟了。豢养影卫、私下敛财、官商勾结、侵吞民田,燕王必然逃不开谋逆的罪名。”
“御揽,”林永昌长叹一声,“我屡次提起立储之事,皇上皆是大发雷霆。这些东西确实能重创燕王,但也触了皇上的逆鳞。这上面写的不仅是燕王的罪名,还是皇上的失责啊,贸然呈上恐危及自身。”
“子嗣稀薄,恐生夺嫡之变也不过是个谎言,皆是皇上用天下敛财的障眼法。眼下燕王触及底线,皇上必然不想再容忍燕王,他下手有顾虑只是因为还缺一把刀,一把不但能接过他失责的责任,还能除去燕王的刀。”
林永昌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苏御揽的企图,厉声呵道:“不行!”
“我是大周的恣睢权臣,”苏御揽神色淡然,“在朝廷中翻云弄雨,颠倒是非。皇上不过是被奸佞小人蒙蔽双眼才纵容燕王犯下大错。如此一来,皇上便能借着我除掉燕王,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把刀。”
“不行!”林永昌毅然否决,“你越是天子近臣,便越是无法承受天子一怒!你这么无异于自取灭亡!皇上必然会降罪于你!”
苏御揽垂眸微微一笑,道:“阁老,我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皇上疑心已起,他甚至将靖西王派至江南试探我的态度。”
林永昌一惊,“你说什么?!”
“皇上早就知晓燕王在江南的动作,只因这动作能正好掩盖他的行动,故一直以来视而不见,而今燕王不知轻重触及底线。皇上必然不会再容忍野心勃勃的燕王,却因为多年的纵容会损伤圣名,因此突兀地将靖西王派下江南协助我调查此案。以我对皇上的了解,他是存了对谢家下手的心思。”
林永昌越听心下越是骇然:“皇上清楚你能猜到他的意思,这是在给你选择!”
“是啊,在给我选择,”苏御揽缓缓道:“若我装作无事发生,关键时刻伪证靖西王与燕王牵扯,忠臣起了二心,‘皇上被蒙蔽双眼’的说法便会彻底成立。不但能顺理成章地宣判燕王的罪名,还能一举铲除异姓王。”
林永昌定定地看着苏御揽,随后缓缓摇头,哑声道:“但你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苏御揽没否认。
“所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忤逆了皇上,搅乱了他的计划。我从前是他的心腹,如今便是他的心腹大患,他深知我无法解释我的行动,此刻定然急于为我罗织罪名。明日或者后日必然会有一场早朝等着我。”
林永昌被他对自己这般残忍随意的态度震得说不出话来。老人家枯瘦的双手微微颤抖,“你怎么、你怎么如此心急!”
苏御揽并未回答。
他转移话题道:“只铲除燕王不够,必须动摇瑞王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有燕王做引,皇上对瑞王的容忍度会下调许多,后续会好很多。”
说罢,他欠身行礼:“御揽已经难逃一劫,后事就拜托阁老了。”
林永昌没有说话,他疲惫地瘫倒在椅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窗外,一阵冷风卷着早春的湿气灌入,吹得案上的纸张哗哗作响,几片落叶被风裹挟着撞在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又很快归于沉寂。
沉默在室内蔓延。
良久,苏御揽看着无声拒绝的老人再次开口,“阁老,御揽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吧。”
“欺君罔上是死罪,我与靖西王……”苏御揽顿了顿,接着道:“关系匪浅……我隐瞒了皇上的打算,设计拖延了他回京的时间,时间有限,他一回来便什么都明白了,我担忧他会做出什么触怒天子的事。保险起见,只有我死了才能一举定下封死棋局,再掀不起一丝波澜。”
苏御揽深深一揖,“御揽恳请阁老让皇上用最快的速度行刑。”
林永昌猛地睁开眼,他还没从苏御揽与谢倾珩关系匪浅这句话回过神来便听见他后半句话,当即起身走到苏御揽面前,他的嘴唇颤抖了许久,才终于挤出破碎的声音:“御揽!”这一声呼唤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尾音都在发颤,“我若是真的这么做了,你叫我以后……如何面见九泉之下的老师啊!”
“此事是御揽所求,与阁老无关。”苏御揽却始终保持着作揖的姿势,“请阁老成全。”
两人僵持不下,苏御揽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让林永昌几次抬手又放下。
“……好。”老人沧桑道。
苏御揽闻言才直起身,后退一步,郑重地行了一礼,嘴角噙着一丝释然的笑意:“那么,御揽告辞了。”
推开书房的门,迎面袭来的是刺骨的寒风,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书房内昏黄的灯光,转身踏入茫茫夜色之中,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苏御揽在一片刺骨的冰冷中渐渐恢复意识。
钻心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让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他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逐渐清晰。
牢房潮湿的墙壁上凝结着水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他艰难地撑起身子,掌心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下意识地翻过手掌,只见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边缘泛着暗红色。
苏御揽一怔,意识渐渐回笼,这伤定是他在失去意识时无意识抓挠所致,可如今伤口竟已结痂,说明至少已经过去两三日了。
他反应过来后猛地站起身,身体却因几日滴水未进而不受控制地摇晃起来,双手本能地撑住了一旁的墙壁。粗糙的石壁磨得掌心生疼,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咳咳……”
过去多久了?为什么还没有行刑?
他看着高处的小窗,投进来的日光将他的脸照得惨白。
就在这时,牢房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两个身着皂衣的狱卒走了进来,铁链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格外刺耳。
“时辰到了。”狱卒面无表情地说道。
苏御揽迟缓地转过身,急促的呼吸终于平缓下来,心中压着的巨石落下,竟是松了一口气。
穿过幽暗的牢狱长廊,刺目的阳光让苏御揽不适地眯起眼。他被推搡着走向午门刑场,耳边是百姓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这就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御史大夫?”
“你们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怎么长的和异族人一样?”
“听说他欺上瞒下,蛊惑皇上,是个十足十的奸佞小人!”
“长成这副模样……谁知道他那么大的权利是怎么积累起来的!”
……
刑场上,刽子手已经就位。苏御揽被按着跪在行刑台上,粗糙的木板上还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
他垂着眼,静静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
“午时三刻到——”
随着监刑官的高喊,刽子手举起了明晃晃的鬼头刀。
身边一切嘈杂声远去,苏御揽眼前的世界似乎慢了下来,一分一秒从他的眼前抽离,他缓缓闭上眼。
然而,在鬼头刀落下的前一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紧接着是骏马凄厉的嘶鸣声,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停止行刑——!!!”
这个熟悉的声音让苏御揽的心脏骤然停跳。他猛地睁开眼睛,僵硬地转头望去,在刺目的日光中,一道熟悉的身影策马飞奔而来。
那人手中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是谢倾珩。
他冷峻的脸上布满寒霜,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戾气,薄唇紧抿,下颚线条绷得极紧,那双总是含笑的黑眸此刻猩红一片,仿佛淬了血。他死死盯着刑台上的苏御揽,眼中翻涌着令人心惊的疯狂。
苏御揽不可置信地望着来人,浑身血液在这一刻瞬间冻结。
谢倾珩翻身下马,大步走向监刑台,动作利落得近乎凶狠,每一步都踏得极重,像是要将地面踩碎。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展开圣旨,声音嘶哑,“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苏御揽一案另有隐情,着即赦免,无罪释放。钦此。”
底下的百姓顿时炸开了锅,议论声如潮水般涌来。
“这……”
“他是……靖西王?”
“靖西王亲自来救人?”
“靖西王,神武大将军怎么会救奸佞小人?”
“不是说那个御史大夫另有隐情?”
……
周遭的议论穿入苏御揽的耳中,他却听不进去一个字。
着即赦免,无罪释放……
苏御揽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苏御揽浑浑噩噩,手腕上的枷锁突然一松。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拽起,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谢倾珩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地将他禁锢在怀中。
一夹马腹,骏马便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将刑场的喧嚣和众人惊诧的目光统统抛在身后。
苏御揽仍在挣扎,却被谢倾珩按得更紧。他感受到身后人剧烈的心跳,那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膛。谢倾珩的呼吸灼热地喷在他的耳畔,带着压抑的怒意和说不出的痛楚。
他直至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一切已无法挽回,挣扎的动作停下,他闭上眼。
骏马一路疾驰,最终停在了靖西王府前。
谢倾珩将人带下马背,扣住手腕,强硬地抱进内室。
房门被狠狠踹开又重重关上,苏御揽被抵在门板上。
谢倾珩眼中血丝密布,双眼通红得吓人,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干脆利落的行装此刻凌乱不堪,袖口还沾着尘土,显然已经多日未曾休息。
苏御揽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偏过头,侧颈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尖锐的疼痛让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谢倾珩感受着苏御揽的颤抖,将渗出的血珠温柔地吻去,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破碎,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疼吗?”谢倾珩轻声问道,声音温柔。
苏御揽像个破败的木偶般靠在他怀里,了无生气。他的脸色苍白,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具空壳,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察觉不到。
“苏御揽,你会疼吗?!”谢倾珩吼道。
半晌,不等苏御揽开口,他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缓缓俯下身,将头轻轻地靠在苏御揽的肩上,身体微微颤抖着,竟哽咽起来。
“可我会疼……我好疼啊御揽……我好疼啊……”他紧紧抱着苏御揽,求道:“你能不能……能不能疼疼我?”
那带着哭腔的哀求像刀子般将苏御揽一寸寸凌迟,方才未尽的死刑在此刻行刑。
他垂下的手动了动,小心翼翼地环住谢倾珩颤抖的肩膀。怀中人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却让他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寒冷。
“我恨你。”谢倾珩将脸埋在他颈窝,闷声说道。
苏御揽收紧双臂。颈侧传来湿润的触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伤口渗出的血液。那液体顺着锁骨滑下,在他心上烫出一道新的伤痕。
恍惚间,他早已失去的嗅觉好似在这一刻恢复了,血腥气在口腔里蔓延,呛得他几乎窒息。
呼吸越来越灼热,头脑渐渐变得昏沉,眼前的景象忽闪,多日被折磨的身体到达了极限。
在最后一刻他听见了一句充斥着迷茫的轻喃:“可是……我爱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