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轮回,春华秋实,冬雪夏荷,两年光阴悄然流逝。
年关将至,京中银装素裹,雪覆街巷。而在江南,细雪轻轻飘落,覆盖在青瓦白墙上。
腊月二十九,江南年味正浓。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挂起了红灯笼,暖黄的光晕映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金。
孩子们穿着新裁的棉袄,手里攥着糖葫芦,在巷子里追逐嬉戏。
“阿宝,慢些跑!”李婶站在自家门槛上,手上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朝巷子里喊了一声。
“知道啦!”阿宝头也不回地应着,几个小孩蹲在墙角堆雪人。
巷口,街坊邻居围在一起话家常。
“老李,今年收成不错吧?”张大爷搓着手,笑眯眯地问。
“还行,还行。”老李呵着气点头,“明年打算再多种点玉米,听说价格不错。”
“是啊,今年雪下得早,明年肯定是个好年景。”
“不过,这雪好像有点不对劲啊。”李大爷抬头看了看天,眯着眼,皱起眉头。
“怎么了?”张大爷也跟着抬头,只见天空阴沉沉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似乎比往年更密集。
“感觉这雪下得有点急。”李大爷喃喃道,“往年可没这么早下这么大的雪。”
“别担心,瑞雪兆丰年嘛。”王婶笑着走近安慰道:“来,尝尝我刚煮的饺子。”
夜幕降临,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
李婶家堂屋里,炭火烧得正旺。橘红的火光映在墙上,将整个屋子染得暖融融的。
阿宝趴在窗边,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
“娘,这雪下得真大啊。”他伸出小手,接住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
“瑞雪兆丰年嘛。”李婶笑着应道,手里握着一双长筷子,正将锅中的年糕翻了个面。
油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糯米的香甜气息。
突然,油锅的声响中似乎夹杂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像是木头裂开的声音。
李婶愣了一下,手中的筷子顿了顿,抬头看了看房梁。房梁上挂着一串红辣椒,在火光下显得格外鲜艳。
她皱了皱眉,心想或许是炭火太旺,木头有些干裂了。
“阿宝,年糕好了!你爹去张大爷家喝酒了,过会儿才回来,你先尝尝。”
阿宝一听,立刻从窗边跳了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桌前,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拿筷子。
李婶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慢点,慢点,又没人跟你抢。”李婶笑着,伸手帮阿宝扶稳了筷子。
阿宝夹起一块年糕,吹了吹热气,正要往嘴里送。
“咔嚓——!”
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李婶猛地抬头,只见房梁上的红辣椒串剧烈晃动,紧接着,整根房梁开始倾斜,木屑和灰尘纷纷落下。
“阿宝!快跑!”李婶大喊一声,伸手去拉阿宝。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房梁发出一声沉闷的断裂声,随即轰然倒塌。
雪下大了……
京中,周悯背手立于门前,面前是一片刺目的白,他抬眼望着远处被白雪覆盖的宫墙,手中攥着一封急报。
臣急奏:
江南五州突遭天灾,气候骤变,寒流席卷,暴雪连降,积雪深达数尺,道路尽数冰封,车马寸步难行,物资运输全然断绝。多处房屋坍塌,百姓困于风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饥寒交迫。
据各州急报,灾情极其惨烈:已有一万百姓冻伤,肢体溃烂,痛苦哀鸣;更有七千人冻毙于风雪,尸骸堆积,无人收殓。
臣等虽竭力赈灾,然天寒地冻,道路阻塞,粮草药物无法送达,灾民求生无门,死者日增,臣等愧对朝廷,愧对黎民。
恳请陛下即刻拨发钱粮,调派人力,疏通道路,救民于水火!
臣泣血急报,伏乞圣上速断!
良久,周悯吐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成霜,消散无踪。
周悯转过身,平静道:“老师,不能再等了。”
太傅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眉宇间满是疲惫,他的背微微佝偻,从腹腔呼出一口浊气,哑声道:“皇上不会准你过去的。”
周悯神色未变,语气淡然:“未必。”
他缓步走到太傅面前,“自我回京已有两年,这两年我没有任何动作,皇上渐渐放手让我处理政务,这封急报才直接交由我之手。”
“年关已过,还有寥寥数日便到了皇上的六十大寿,各路官员皆赶往京中,此次寿宴隆重,这个节骨眼上江南出了事,我过些时日拿着它去见皇上,他只能派我去。”
太傅闻言,眉头紧锁,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
他缓缓起身,双手撑在椅背上,声音沙哑而沉重:“亦辞!你这是在逼皇上!”
皇帝六十大寿,八方携礼前来贺寿,京中大摆筵席,锦衣玉袍的贵人喝酒观雪,江南的百姓却食不果腹、路有冻死骨。
两相对比之下,尽享荣华富贵的天子若将此急报如实公之于众会让众人如何作想?
此次灾情的惨重令人心惊,这封急报由地方呈上来直接交至周悯手中,此外无人知晓,周悯暗中赈灾却拖延些时日上报,皇帝知晓时已经别无选择只能派周悯去江南,周悯这番动作是在触碰皇帝的逆鳞!
太傅长叹一声,缓缓坐回椅中,“不行!你若真要这样做,就带我一同前去!”
“舟车劳顿,老师年岁已高,还是在京中好好修养吧,书信来往就够了。”周悯平淡道,他顿了顿,轻声说:“何况御揽还在京中,你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京中?”
太傅神色微微一滞,眼中浮现出一抹复杂。他沉吟片刻,低声问道:“你从未跟御揽讲过?”
周悯垂眸,“这事知道了对他没好处,就不告诉他了。”
皇帝大寿将至,周悯每日天未亮便起身处理江南的急报,紧接着与太傅闭门长谈,讨论江南灾情的对策。长夜未央,孤灯亮至晨曦微露。
同时,宫中的寿宴筹备如火如荼。礼部日夜不休,拟定宴席流程、安排歌舞表演、涉及菜肴摆盘。
八方官员来朝,连远在边境的靖西王都携着世子进京贺寿,京中的权贵们暗中打点关系,人人都在为皇帝的寿辰忙碌。
苏御揽每日在院中练剑、读书,偶尔抬头,总能看见周悯匆匆而过的身影,周悯碰见他总是匆匆叮嘱几句,便又转身离去。
这日天未亮,周悯便已换好吉服前往宫中。
庭院中积雪未化,他正欲迈步,眼前晃过一道寒光,剑刃破空声划破清晨的寂静。
周悯站在廊下静静看了一会儿,出声唤道:“御揽,怎么起这么早?没睡好吗?”
苏御揽闻声收剑,转身看向周悯,轻轻“嗯”了声,道:“殿下这么早便要进宫了吗?”
“今日是皇上寿宴,我需早些过去。”他顿了顿,苏御揽虽也有皇室血脉,但却因身份特殊不便参与寿宴,周悯看着苏御揽温声道:“你在府中等我,我回来给你带些点心。”
苏御揽点了点头:“殿下路上小心。”
周悯笑了笑,转身离去。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百官齐聚,歌舞升平,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接受群臣贺礼。周悯坐在席间,应付着前来敬酒的官员。
筵席流程繁多,寿宴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周悯才到府上,府中的佣人便急匆匆迎上来,神色慌张:“殿下,公子病了。”
周悯蹙眉,他近来即使事务缠身也未曾疏于对苏御揽的照顾,怎么会突然病了?
他问道:“御揽怎么了?”
佣人低垂着头,“今日有一人来府上通报,说殿下让公子去宫中找您,公子便去了。可回来时,他只穿着一件单衣,连鞋都没穿,外头还在下雪,公子染了风寒,发起了热。”
周悯闻言心中一紧,脸色沉了下来,“可找大夫看过了?”
佣人连忙点头,语气焦急:“看过了,也喝了药,但公子一直发着热,体温迟迟不降,已经昏睡了好几个时辰,怎么叫都叫不醒。”
周悯闻言快步朝苏御揽的房间走去。推开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屋内炭火虽旺,却掩不住那股寒意。
苏御揽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覆着一层细密的冷汗,眉头紧蹙,呼吸急促而微弱,厚重的被褥下,他的身形显得格外单薄。
周悯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苏御揽的额头,触手滚烫,周悯收回手,眉头皱得更深,他低声问道:“来府上通报的是何人?”
佣人颤抖着道:“回殿下,那人未说他是何人,只说是宫里的传话人。他衣着华丽,气势不凡,我们不敢拦着,便让公子去了……”
“衣着华丽,气势不凡?”周悯冷声道:“你们连问都不问清楚,就让他带走了御揽?”
佣人吓得伏在地上,“殿下恕罪!那人手持宫中的令牌,我们……我们实在不敢多问啊!”
周悯看着跪在地上的佣人,深吸一口气,捏了捏眉心,“你先下去,去请大夫过来。”
一连几日,苏御揽都是意识昏沉,勉强醒来喝过药便接着昏睡,滴水未进,身形越发瘦削。
直到某一日清晨,苏御揽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些,热度也稍稍退去。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周悯见状,轻声唤道:“你醒了?”
苏御揽的目光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聚焦在周悯的脸上,他张了张嘴,哑声道:“殿下……”
周悯扶起苏御揽,给他端来一杯温水,“你感觉怎么样?谁带你去了宫中?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苏御揽喝了几口水缓了缓,蹙眉回忆道:“有人跟我说殿下在宫中等我,我就去了。之后……他们让我跳了支舞,就放我回来了。”
苏御揽是晋王在外一夜风流与舞姬诞下的外室子,被发现时,宗人府为了验明他的身份,曾让他跳过舞,事关皇室的脸面,此时决不会外传,知晓他会跳舞的人除了皇族无非就是那些和皇室走的近的世家。
周悯面色紧绷,沉声道:“是谁做的?”
苏御揽垂眸:“不记得了。”
周悯紧抿着唇,盯着苏御揽看了半晌,叹了口气,“你先好好休息。”
苏御揽被扶着重新躺了回去,他久病未愈,才刚醒困意便涌了上来,他看着周悯离开的背影,缓缓闭上眼。
周悯径直前往太傅府上。
太傅正坐在书案前,见周悯进来,立马询问道:“御揽如何了?”
“御揽醒了,他说有人带他去宫中让他跳舞,但他没说是谁。”
太傅叹了口气,“他是猜到了你处境不好,不愿给你惹麻烦。”
“……我知道。”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太傅背着手起身:“江南一事皇上怎么说?”
周悯闻言笑了声,散漫地倚在门框上,抬眸望着太傅,抱着胳膊慢悠悠道:“还能怎么说,骂了我两句批准了。
太傅看着他,眉头瞬间皱成了个“川”字 ,周悯一贯喜欢装模作样,没事的时候他装得像发生什么大事似的,而当他故作轻松时,往往才是真的出了事。
他口中这句“骂了两句”,恐怕最少是皇上发了通火,甚至可能是一场雷霆之怒。
太傅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亦辞,你别什么事都自己扛。”
周悯依旧笑着,没有接话,半晌,他道:“老师,我想带御揽一同南下。”
太傅动了动浑浊的双眼,他稍一思忖就明白了周悯的意思。
苏御揽能力出众,还牵扯到了周悯,他早已入局,事已至此,于他而言让他知晓全貌才是在保护他。
太傅长叹一声,缓缓走到窗前。
窗外风雪依旧,寒意逼人。
他背对着周悯,“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周悯微微一怔,正欲张口,太傅抢先道:“你们两虽天资傲人,但毕竟年轻,有些事未必能应付得来。我虽年迈,但在朝中多年,多少还有些用处。”
周悯静默良久。
他与太傅十余年师徒情谊,两人既是师徒又是好友,太傅一旦决定的事就没法更改,这点周悯不仅深有体会,还学了个十成十。
窗外忽有碎雪扑簌,起初只是零星几点,转眼便成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似被风吹散的柳絮,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两人商议好后续安排,周悯便匆匆去安排南下的事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