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惨白的灯光下,陈垒指尖的烟,积了长长一截灰。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满是红血丝的眼睛。
小婕卖地的钱一笔笔到账了,他看着银行APP里那串数字,像摸着烧红的烙铁,烫手,更烫心。
这是救命钱,也是剜心刀。每一分都得用在刀刃上,但刀口太多,钱太少。怎么分这笔钱,他又犹豫了:
资金断太久,工厂停了,无法运转起来的资金是远远无法堵住那些大大小小的窟窿。
他深吸一口气,憋闷感呛得他喉咙发紧,眼神不自觉又回到了窗外那堆被判了死刑的货上……
窗外,几声突兀的虫鸣钻进了耳朵,刺得他神经一跳。该死!这本该是机器轰鸣、灯火通明的时刻!死寂的工厂像个巨大的坟场。
“操…”他摁灭烟头,突然想起仓库里还窝着那只“猫”!
一股不好的预感攫住他:熊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陈垒起身,冲向仓库。
许聿呢?
他果然没搬货。
盘腿坐在一堆“残骸”中间,背对着门口,哼着不成调的粤语歌,几个工业大风扇对着他一个人狂吹,银蓝交错的头发在风里乱飞,像只在自己领地里肆意舔毛的布偶猫。
陈垒一股火“噌”地冒起来,几步跨过去,黑色的人字拖踩碎塑料片,发出刺耳的噪音。
“蛀梁仔!让你搬货清地方,你他妈在这儿开个人演唱会呢?!” 低哑的吼声在空旷的仓库回荡。
小猫头都没抬,手里捏着个砸掉半边底盘的遥控车外壳,另一只手拿着支粗头黑记号笔!专注地在原来印着品牌LOGO和专利图案的地方,一层层地、特别使劲地涂画。
不是乱画。
陈垒的火气卡在嗓子眼,瞳孔猛地一缩。凑近想仔细看。
“别靠太近,你热气太重!”许聿头也不抬,记号笔直接往他脸上虚晃一下,嫌弃地推着他脸让他离远点,笔尖戳他脸上。
陈垒食指下意识抹了下被笔碰到的颧骨,蹭到一点黑印,也蹭到一丝对方手指尖带来的,跟这闷热仓库不一样的凉意。他没顾上擦,眼睛死死盯着许聿的手。
只见那支油性笔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道,在原图案上覆盖描画。线条粗野、锋利,借着破烂轮廓,画出了充满未来感的机械纹路和抽象闪电。本来卡通可爱的形象彻底变了,变成一种暴烈又引人入胜的废土朋克标志。
“你……干嘛呢?”陈垒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吃惊,怒气被一种更猛的冲击代替了。
许聿这才懒洋洋掀起眼皮,嘴角习惯性挂着嘲讽,但眼底有一丝极快闪过的属于创造者的锐光:“救你的‘传家宝’啊,阿垒仔。”
他笔尖点点那完全变样的标志,“授权图标擦不掉?那就盖住它!变成‘致敬经典’的‘再创作’!”他随手拿起旁边砸烂的彩盒,“包装土死了!扔了!新盒子,全黑底,就印我这个标,放大!够酷够神秘!文案我想好了,‘废墟觉醒’、‘机械核心’…怎么中二怎么来!成本?换个盒子,改几道移印,总比你堆这烂掉强!”
“不不…不是改包装!”陈垒打断他,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地上那些被涂鸦的零件,一个更大胆、更疯狂、更节省的念头,如闪电劈开混沌!
他大腿一拍,整个人兴奋地跳起来,眼中爆发出久违的,那近乎灼人的光!飞快翻出手机:“天空!立刻!马上!来厂里!那批工程车,全拆了!我要重做!”
“喂!阿垒仔……垒哥,垒总!”许聿那双猫一样的眼瞪得老圆,指着地上自己的“作品”,“这!我的主意!我的设计!你不问我直接叫人?白嫖啊?!侵权!这是**裸的侵权!”
“什么你的我的!”陈垒头也不抬,手指在屏幕上飞快打字,嘴角咧开一个狡猾又带狠劲的笑,“在我的地盘,用我的东西,就是老子的!就你还懂侵权?哼,你,”他终于抬起眼,指着许聿,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继续画!把能想到的酷炫玩意儿都给我画上去!缺零件?我再拆十箱给你!”
“不行,”许聿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热死,我想不出了。而且,我饿了……”
“办公室给你,空调遥控器在我抽屉里,”陈垒语速飞快,已经蹲下抓起一个画花的铲斗和底盘比划,眼神专注得像在拼世界地图,“想吃什么自己点外卖,记得超过15块钱厂里不报销……”
“靠!十五块?!周扒皮见了你都得递烟!”许聿气得跳脚,刚那点“创作者”的骄傲瞬间被这抠门打碎,“我看你厂里的老鼠都得自带口粮!你干脆改名叫陈扒皮!”
“嗯……确实,你这层‘皮’扒得不错!”陈垒显然没听清他的抱怨,完全陷在自己的想法里:“……吊臂接口改这…配个小扳手…底盘统一…对!展示盒做成地图…末日寻宝!废墟建造!让孩子自己装、自己玩……”
他沾着油污的手指在零件间飞快组合、拆开,像在指挥一场微型的工业革命。
许聿靠在冰凉的墙上,骂人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灯光下那个沉浸其中的身影,小小的,沾着灰,却像颗石子扔进死水,掀起了大浪。
那专注的样子,那破釜沉舟的兴奋劲,居然让他心里动了一下——这家伙……好像还有点意思?
几小时后,陈垒就让设计师做出了概念样品图,甩到许聿面前。他昂着头,声音恢复了以前的果断和力度,甚至带着一种炫耀,“臭小子,听好了,老子告诉你,什么才叫真正的‘废物’利用!”
“我们原来六款车,底座一样,就外壳贴版不同。覆盖涂鸦是下策,不但改装移印难度大,品牌方真要计较,我都逃不了责任。真要没后患,就得全拆了!”他停了一下,好像不是在跟许聿解释,而是在缕清自己的思路。
“车壳全打碎重做,就用你的设计图!我们不卖成品,卖‘末日工程’组装体验!拆开的零件,配上小螺丝刀,让孩子自己动手!展示盒就是末日地图,结合大富翁玩法,让他们自己想象,装探索车、救援车……”
他越说越激动,想法不停地冒出来,已经不只是在向许聿吹嘘新产品了。他一边快速下命令,一边叫附近的管理和核心员工赶紧回厂开会。
沉寂的工厂像打了强心针,灯一盏盏亮起来,人声越来越吵杂。
而陈垒,则像打了鸡血,说话快得吓人,指挥若定。设计、采购、生产、业务……一条条指令清楚下达,整个厂子的神经像被重新接上,开始高速转起来。那种要完蛋的死气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兴奋代替。
许聿站在角落,看着陈垒在人群里穿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亮得吓人,瘦瘦的身板好像藏着用不完的劲,他忍不住嗤笑一声,怎么会觉得这人是丧家犬?这分明是头饿极了、咬住机会就死不松口的狼崽子!
陈垒指挥着设计修改包装,联系供应商重开模具,安排生产线准备拆解旧货……每一个环节都扣得死死的。
一笔笔支出,账户迅速见底。
最后,他瘫在椅子上,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工人的工资……还得再想办法拖一拖……
前女友那决绝的“结束了”三个字,此刻显得无比沉重。卖了地皮,斩断旧情,换来的只是悬崖边一次短暂的喘息。前方,依旧是望不到头的深渊。他不知道今晚冒的这个险,是否真的能让他逃出深渊……
但……不能倒。他猛地甩头站起来。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许聿——灯光下,那头银发显得柔软,脸颊因闷热泛红,带着懵懂的倦意,竟真像只累坏了、收起爪子的小猫,显得……有点乖。
一种混杂着绝处逢生的狂喜、感激,以及看着那副“猫样”而产生的近乎本能的宠溺感,瞬间冲昏了陈垒的头脑。
他几步冲过去!
“好小子!真有你的!”陈垒嗓子沙哑,带着巨大的兴奋,张开胳膊——先是用力揉了揉许聿那头柔软的银发,发丝穿过指缝的触感好得惊人——然后顺势狠狠抱住了他!力气极大,带着汗味和烟味。
“你小子,他妈的最好是老子的幸运星!!!”
说着,在许聿完全僵住,甚至吓到的眼神里,陈垒带着一种撸猫成功后心满意足的奖励心态,低下头,布满胡茬的下巴蹭过对方光洁的额头,然后重重地亲了一口。
“啵!”
一声轻响,却像闷雷在许聿脑子里炸开!
他像被踩了尾巴,瞬间炸毛!
那滚烫粗糙、带着脏污和强烈气味的触感,烙在脑门上!
一种混合着巨大羞耻、被侵犯的暴怒、以及早已遗忘的、关于亲密接触的剧烈恐慌,让他血液倒流!
“**!!!”变调的嘶吼挤出喉咙。他爆出惊人力气,狠狠推开陈垒!
陈垒踉跄后退,撞在桌上。
许聿亦跌撞后退,脸上血色褪尽又瞬间涨红,连耳骨钉都像在烧。他像碰到极脏的东西,抬着手背疯狂搓脑门,皮肤立刻红了。
“臭小子!亲下额头至于吗?”陈垒被他的过度反应逗乐了,叉腰大笑,“脸皮比我妹还薄!哥哥奖励一下,不用客气!”
“我去你妈的死变态!神经病!!”许聿声音尖利,带着慌乱和羞耻,撞开门冲了出去。
陈垒看着砰然关上的门,笑声渐止,摸了摸嘴唇,上面好像还留着对方皮肤微凉的触感。其实他没这么对过妹妹,刚真是兴奋过头,加上那小子……太像只需要顺毛的猫了?
许聿一路狂奔到厂区冰冷的铁门边,背靠着粗糙生锈的铁皮,才停下来大口喘气。夜风吹过,却吹不散脑门上那赶不走的灼热感,也吹不散心里乱七八糟的混乱。
那感觉太陌生了!粗暴、肮脏,毫无美感,却……却带着一种蛮横的、不容拒绝的……温度。像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母亲温暖的怀抱,怜爱的亲吻,轻柔的哼唱:
“聿仔唔系垃塌塌,唔系许家嘅废料渣…系阿妈嘅金笔笔,写破天光写破假……”
这好久不见的,被强行勾起来的温暖碎片,和现在粗暴的侵犯感猛烈冲突,更和父亲冰冷的眼神妈妈最后绝望的样子搅在一起,形成让人想吐的眩晕。
他用力甩头,想把所有东西都甩出去。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惊醒混乱的噩梦。
他警惕地看看四周,确定没人,才飞快躲到更黑的阴影里,接通电话,声音压得极低,冷硬:“爸。”
“嗯。厂子稳住了?”电话那头听不出情绪,却有无形压力。
“暂时死不了。”许聿目光下意识看向吵嚷的仓库方向,手指又一次无意识地擦过发烫的脑门,语气生硬。
“那就好。看紧通道。”父亲的声音突然变冷,带着不容商量的压迫,“那批货……最后期限。再不出,你清楚后果。”
“知道了。”
电话挂了。忙音在静夜里特别清楚。
许聿攥紧手机,指节发白。夜风带来凉意,却吹不散脑门心上那点顽固的异样感。他抬头看向那片为“末日工程”亮起的灯火,手捂住脑门。
那触感……
让他乱糟糟的思绪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张温柔带笑的脸,马上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掉。
夜风裹挟着寒意袭来,比刚才更冷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猫的爪与疯犬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