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空气,仿佛被陈垒那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浸透,沉重得令人窒息。
许聿站在床边浓重的阴影里,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他看着床上那个被仇恨与守护责任强行“点燃”的生命,那重新燃起的火焰,是纯粹的恨意与痛苦,是沉重的枷锁,是风中残烛摇曳的微光,而非生命的热度。
短暂的爆发耗尽了陈垒残存的心力,此刻只余下更深的疲惫与麻木。
许聿心中没有半分轻松,只有更深的、仿佛要将他灵魂都压垮的黑暗与悔恨。他知道,自己刚刚给陈垒套上的,是一副浸满血泪、带着倒刺的沉重枷锁。这副枷锁暂时维系住了陈垒的呼吸,却也将他更深地钉在了绝望的十字架上。
他不能再让陈垒待在这个冰冷的、只有死亡气息的囚笼里。他需要做点什么,哪怕是最微不足道、最于事无补的事情,去触碰那片已然化为焦土的废墟,去证明……证明那个曾经存在过的“家”,那个他亲手摧毁的世界,并非完全虚无。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午后。天空灰蒙蒙的,压得很低,如同巨大的铅块悬在城市上空。
许聿用那部黑色手机做了极其周密的安排,才戴上鸭舌帽和口罩,将自己裹进一件毫不起眼的深色外套里,像一滴水融入浑浊的河流,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安全屋。他要去一个地方——陈家的祖坟。
葬礼已经结束。新闻报道里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陈垒祖母遗体已安葬于城西公墓”。许聿知道,那所谓的“城西公墓”,就是陈家祖坟所在的那片荒僻山坡。
当他终于抵达那片带着荒凉气息的山坡时,远远地,他便看到了那座新坟。黄土堆成一个小小的山包,在周围略显破败的旧坟中显得格外刺眼。坟前没有墓碑——时间太仓促,或者……陈家已无人有力操办。
只有几束早已被风雨打得凋零零落的白色菊花,凄凉地躺在湿冷的泥地上,无声地诉说着生离死别的哀伤。
那一直被攥紧的心,让他呼吸沉重到几乎窒息。他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隔着稀疏的灌木和冰冷的雨丝,死死地盯着那座新坟。
阴凉的风吹过山坡,卷起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他仿佛能看到老人最后那张对着火海悲恸嘶喊的脸,能感受到那份锥心刺骨的绝望。
他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麻木,寒意浸透骨髓。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勇气和深重的负罪感,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座新坟。
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土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他在坟前停下,目光落在坟头上那湿润的、颜色略深的黄土上。他缓缓地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带任何工具,就那么徒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从坟头的边缘,捧起了一小捧泥土。
泥土冰冷,带着湿气,还有一些细小的砂砾。这捧土,是奶奶安息之地的象征,是陈垒与过去那个世界仅存的、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联结。
许聿脱下自己的外套,将这捧冰冷的坟头土仔细地、一层层包裹好,像捧着世上最易碎也最沉重的珍宝,他不知道这捧土是慰藉还是更深的伤害,但他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他自己会先被这沉重的寂静逼疯。
然后,他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带着满身的寒意和更深的绝望与负罪感,离开了这片埋葬着爱与牺牲的山坡。
安全屋内,光线依旧昏黄。陈垒维持着许聿离开时的姿势,蜷缩在硬板床上,面朝墙壁。那短暂被仇恨点燃的生命力似乎再次沉寂下去,只留下更深沉的疲惫与一片茫然的灰暗。巨大的虚无感吞噬着他,连恨意都显得遥远而费力。只有胸口那微弱但持续的起伏,证明枷锁仍在强行维系着这口气。
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许聿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走了进来,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遮住了他此刻所有的表情。他反手锁好门,走到床边,没有立刻说话。
陈垒毫无反应,仿佛连听觉都已封闭,沉浸在自我保护的麻木中。
许聿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陈垒那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毫无生气的背影。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从怀里拿出那个被深色外套层层包裹的“东西”。他走到床边唯一的那张旧木桌旁,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他小心翼翼地解开一层层包裹的外套,露出了里面——
一个简陋的、显然是临时找来的粗糙小木盒。盒盖半开着,里面静静盛放着一捧湿润的、颜色深沉的黄土。
许聿将木盒轻轻放在桌子上,正对着陈垒面朝墙壁的方向。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这是……你奶坟头的一捧土。”
这只绝望的猫,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他的初衷。
是慰藉?是联结?还是一种残酷的提醒?或许都有一点,又或许只是他自我折磨的延伸。
他紧攥着自己的钢笔,看着那捧土,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希望这捧承载着逝者气息的泥土,也能像这支笔一样,给陈垒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活下去的支点。活下去……努力喘着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安全屋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模糊的车流声,证明着外面还有一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捧泥土特有的、冰冷而沉重的气息,也许是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无法斩断的感应,终于穿透了陈垒那厚重的、自我封闭的绝望之墙。
他蜷缩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他转过了身。
那双空洞、死寂、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过许聿——他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背负着十字架的罪人,等待着某种无声的审判。陈垒的目光没有停留,那人对他而言,不过背景的一部分。
随即,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挪向了桌面上那个敞开的木盒。
目光,最终定格在那捧深色的泥土上。
刹那间,陈垒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形的电流贯穿!
他那双死寂的眼睛猛地睁大到了极限!瞳孔深处,那片无边无际的灰暗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毁灭性的炸弹,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以置信的惊愕、瞬间被唤醒的撕心裂肺的剧痛、以及某种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
他死死地盯着那捧土,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带动着整张硬板床都发出吱呀的呻吟。
那捧土,不再是土,它化作了奶奶佝偻的身影,化作了老宅斑驳的墙壁,化作了父母相框上的灰尘,化作了工厂冲天的烈焰……化作了所有他失去的、再也无法挽回的一切!
巨大的悲痛几乎将他撕裂!他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地抱住头,十指深深插入干枯的头发里,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
他想嘶吼,想痛哭,想将那捧土连同这整个世界都狠狠砸碎!但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死,只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绝望而破碎的呜咽,身体在剧烈的颤抖中缩成一团。
这一次,崩溃的边缘,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拉扯着他,让他没有完全沉入黑暗的深渊——妹妹的笑脸,她从小到大不断成长的模样,一声声地呼唤他——哥,哥……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边缘,他的右手,那只死死抱住头的手,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极其缓慢地、颤抖着,从头顶滑落下来。
他的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又无比绝望的执拗,颤抖地伸向桌面。
没有去碰那个盛着土的木盒。
指尖最终落在冰冷、粗糙的桌面上,然后,他开始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在桌面上反复地写着同一个字:
“琛”
一遍。
又一遍。
结痂的伤口在粗糙的木纹上反复摩擦,很快便再次破裂,渗出鲜红的血珠。血珠沾染了木屑,随着他每一次用力地划写,在桌面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带着新鲜血迹的“琛”字。
琛,意为宝。陈琛。妹妹,是父母留下来的属于他的珍宝!这是他唯一的浮木,是他被强行拖回这地狱后,唯一能抓住的、活下去的理由。是许聿用最卑劣的手段,套在他脖子上那根带血的保险绳。
他无神的目光空洞地望着那捧盛在木盒里的坟头土,仿佛透过它看到了奶奶慈祥又刚强的脸。嘴唇无声地、极其轻微地翕动着,破碎的气音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血沫的味道,一遍遍地重复着奶奶在父母离世他无力承担时,教给他的那个最简单、也最沉重的减压方法:
“1……是呼……”
“2……是吸……”
“只要……还能……喘着气……”
“生活……就……没什么……过不下去的……”
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每念一遍“喘着气”,他的呼吸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一下,变得更加深重而艰难,却又更加……顽强。
他正在用奶奶教给他的方法,强行对抗着灭顶的悲伤,维系着妹妹所系的那一口气。
许聿石化般地站在阴影里,看着陈垒那失魂落魄,被悲痛反复撕裂的模样;看着他一遍遍用再次渗血的手指,在桌上刻写妹妹的名字;听着他如同梦呓般、破碎地重复着那关于“呼吸”的、来自逝去亲人的最后箴言……
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混合着深不见底的悔恨和一种近乎灭顶的悲凉,贯穿了他的身体!他转过身,背对着那张床和那个在绝望中挣扎的灵魂,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用尽全力将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和嚎啕堵住,只有身体无声的颤抖,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安全屋内,只剩下陈垒破碎的呼吸声,手指在粗糙桌面反复划写的沙沙声,伴随着细微的血肉摩擦和血珠滴落的微响,以及那一遍遍重复的低语:
“1……是呼……”
“2……是吸……”
“只要……还能……喘着气……”
“生活……就……没什么……过不下去的……”
那捧来自奶奶坟头的土,静静地躺在简陋的木盒里,散发着冰冷而沉重的气息。那是一个无声的控诉,也是一个残酷的锚,将这具仅靠本能和枷锁维系的生命,死死地钉在了这片绝望的地狱之中。
灰烬的气息,从未如此刻骨。
那一点微光,在灰烬与鲜血中,以一种极度扭曲的方式,顽强地维系着。
“1……是呼……”
“2……是吸……”
“只要……还能……喘着气……”
“生活……就……没什么……过不下去的……”
如果你真的过不下去,这个方法真有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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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猫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