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韫看着对面少年低垂的、显得异常柔顺的黑发,和他握着杯子、指节微微用力的手,心里蓦地闪过一丝清晰的心疼。
他从小生活在两个庞大家族的中心,即便有压力和期望,但亲情与物质的丰沛是毋庸置疑的。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无家可归”的漂泊感。云琛所羡慕的、他视为寻常甚至有时觉得是负担的家族团聚,对云琛而言,竟是一种奢望。
这种鲜明的对比,让贺知韫那惯于冷静分析的心脏,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柔软的触动。
“新年快乐。”贺知韫的声音比平时更温和了些,“在魔都……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云琛用力点头,眼圈似乎有点红,但他很快低下头去,掩饰住了,“谢谢韫哥,我会的。”
这顿饭的后半段,气氛有些沉默。贺知韫看着云琛强装无事却难掩失落的样子,那丝心疼隐隐蔓延。但他什么也没再多说,只是结账后,又额外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给云琛。
“新年红包,图个吉利。”他的语气不容拒绝。
云琛推辞了几下,最终还是收下了,手指摩挲着红包,低声道:“韫哥,你对我太好了……”
第二天,贺知韫坐上了返回港城的航班。飞机攀升,脚下是笼罩在冬日薄雾中的魔都。他想起云琛那句“真羡慕你们”,心里那点异样的情绪仍未完全散去。
港城的家里,依旧是热闹非凡。意大利的爷爷虽然人未到,但越洋电话和礼物准时抵达。外公外婆精神矍铄,母亲忙着张罗年夜饭,父亲则与叔伯们谈笑风生。祠堂里香火鼎盛,家族成员络绎不绝。
身处这片喧嚣与温暖的海洋里,贺知韫偶尔会想起那个在魔都独自过年的、孤单的身影。他给云琛发过两条简单的问候信息,云琛回复得很快,语气依旧乖巧懂事,还拍了一张自己做的简单年夜饭照片,说是“一个人的盛宴”,后面跟着一个可爱的表情。
照片里,那顿饭确实很简单,但摆放得很整齐。
贺知韫看着手机屏幕,沉默了片刻。他意识到,云琛这个名字,以及那双带着怯懦感激和隐藏着脆弱坚强的眼睛,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这种牵绊,与他所熟悉的一切人际关系都不同,带着一种想要去保护、去给予的冲动。
新年伊始,万家灯火。港城的山顶别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而远在魔都的某个出租屋里,一个秀气的少年,正对着手机里那条来自“韫哥”的问候信息,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个与他平日气质截然不同的、带着算计和势在必得的浅笑。
距离,有时候并不能阻隔什么,反而会让某些种子,在心底悄然生根发芽。贺知韫的归期,似乎也成了某种期待的倒计时。
港城山顶的别墅,此刻被浓郁的除夕氛围包裹。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维多利亚港璀璨的烟火秀,映照着室内温暖明亮的灯火和一张张洋溢着团聚喜悦的脸庞。
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象征团圆富足的佳肴,从外婆和母亲精心准备的港式盆菜、蒸鱼,到意式风味的节日特色菜,中西合璧,一如这个家庭本身。贺知韫坐在其中,听着家人们用粤语、英语和偶尔夹杂的意大利语交谈,感受着这份独属于家族的喧嚣与温暖。
席间,放在一旁的平板电脑适时地响起视频通话的请求,是远在意大利的爷爷和奶奶。
爷爷威严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先是与港城这边的亲家互相致以新年问候,随即目光便精准地落在外孙贺知韫身上。父亲适时地开口,用带着赞许的语气向两位老人汇报:“阿韫回来这半年,从集团底层做起,踏实肯干,最近还独立促成了与深城肖家的合作,项目前景很好。”
屏幕里的爷爷闻言,严肃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双锐利的蓝眸(与贺知韫如出一辙)里流露出清晰的满意。外公在一旁也是频频点头,抚掌笑道:“后生可畏,阿韫确实做得不错。”
这是来自东西方两位家族掌舵人最直接的肯定。
紧接着,奶奶慈祥的面孔挤占了屏幕,她隔着网络,用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连声表达着对孙子的思念和心疼,叮嘱他一定要注意身体,多吃点。外婆和妈妈则立刻切换回粤语,围着屏幕七嘴八舌地关心贺知韫在魔都的生活细节,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有没有累着,浓浓的关爱几乎要溢出屏幕。
贺知韫沉稳地应对着来自两边的关怀与赞许,语气恭敬而不失亲近,将继承人的风范与晚辈的谦和融合得恰到好处。
热闹的年夜饭过后,一家人移至客厅,背景音是电视里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虽然节目内容未必人人都认真看,但“守岁”的传统和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温馨感才是最重要的。
贺知韫坐在沙发上,周围是父母、外公外婆聊天的声音,电视里传来喜庆的音乐。在一片祥和的喧闹中,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不断弹出的拜年信息,来自商业伙伴、公司下属、各路朋友,密密麻麻。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那些或官方或热情的文字,手指快速滑动,只筛选出最亲近的寥寥数人,林玖、几位家族核心成员、以及一两个真正的挚友,进行了简短的回复。
然后,他的指尖在一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云琛。
他点开对话框,输入了一句简单的祝福:【新年快乐,万事顺意。】随后,又附带了一个数额不小的电子红包。
这个动作做得自然,却又带着一种与他回复其他人时不同的、微妙的专注。在这个阖家团圆、所有人都沉浸在家族氛围中的时刻,他独独想起了那个在魔都独自守岁的、孤单的少年。
发送成功后,他将手机收起,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家人身上,参与到关于某个春晚节目的讨论中,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顿与关怀,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窗外,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预示着新年的到来。港城的夜空被烟火渲染得绚烂夺目。
贺知韫不知道,他随手发出的那条信息和红包,在魔都那个冰冷的出租屋里,激起了怎样的涟漪。
他只是在家族温暖的包围中,履行着身为继承人的责任,享受着身为家人的幸福,同时,心底某个角落,也悄然存放着一份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跨越了遥远距离的牵挂。
初五的魔都,年味尚未完全散去,街道上却已恢复了部分平日的车流。贺知韫提前结束了港城的假期,搭乘最早的航班回来了。飞机落地,打开手机,处理完几条必要的工作信息后,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开了与云琛的对话框。
【我回魔都了。晚上一起吃饭?】
信息发出去后,他握着手机,等待回复。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有些陌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知道那孩子独自过年,心生怜悯,想弥补他一份团圆的温暖。
云琛的回复来得很快,语气依旧带着小心翼翼的恭敬和惊喜:【韫哥你回来了!太好了!可是……外面吃饭会不会很贵?】
贺知韫看着这条回复,几乎能想象出对方蹙着眉、既想答应又心疼钱的模样。他直接拨通了电话。
“不想在外面吃,那去你住的地方?我买点食材,或者直接带饺子过去,我们煮饺子吃,也算补顿年夜饭。”贺知韫的声音透过听筒,比平时多了几分温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云琛更加为难、甚至带着点慌乱的声音:“不、不用的韫哥!我住的地方……太小太乱了,而且环境很差,楼道里味道也不好……我、我不想让你看到……”
他的拒绝异常坚决,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感,仿佛让贺知韫看到他的窘迫,是比什么都难受的事情。
贺知韫握着手机,听着那边传来的、带着卑微和坚持的声音,之前闪过的那丝心疼又漫了上来。他理解这种自尊,一个在底层挣扎的少年,不愿意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给予他帮助的“贵人”面前。
他不再坚持,沉吟片刻,提出了折中方案:“那来我住的酒店吧。宝格丽,我让餐厅准备饺子,或者你想想吃什么,都可以。”
这一次,云琛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好,谢谢韫哥。不过……不用麻烦你来接我了,我自己坐地铁过去就好,很方便的。”
“我让司机去接你。”贺知韫习惯性地安排。
“真的不用!”云琛的语气带着恳求,“韫哥,我……我不想太麻烦你,我自己可以的。”
贺知韫顿了顿,最终妥协:“好,那你路上小心,到了告诉我,我下去接你。”
挂了电话,贺知韫看着窗外魔都灰蒙蒙的天空,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更清晰了些。他让助理去安排晚餐,特意叮嘱要准备几种不同馅料的手工水饺。
而城市的另一端,云琛放下那个廉价的手机,脸上没有任何慌乱或窘迫,反而露出一丝计划通的笑容。他走到狭小出租屋那面布满污渍的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柔软的头发,挑选了一件看起来最干净、也最显得他单薄无助的白色毛衣。
拒绝告知住址,坚持独自前往,他成功地维持了自己“脆弱又自尊”的形象,并且,将第一次私下较为正式的会面,地点定在了贺知韫的地盘,那个象征着顶级奢华与地位的宝格丽酒店。这既能满足贺知韫的“保护欲”和“施予心”,也能让他更进一步地窥探和融入贺知韫的世界。
他不要贺知韫的怜悯,他要的,是更多。
时间差不多了,云琛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那种带着点怯生生又充满感激的表情,然后才转身出门,汇入了魔都傍晚拥挤的人流,朝着那个金光闪闪的目的地而去。
贺知韫在宝格丽酒店顶层的套房里,看了一眼时间,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华灯初上的城市。他难得地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种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牵动心神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新奇。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提前结束假期赶回魔都,最大的驱动力,或许并非工作,而是此刻正乘坐地铁,朝着他而来的那个少年。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宝格丽酒店如同黄浦江畔一颗璀璨的钻石,无声地宣告着其代表的阶层与距离。贺知韫站在套房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的霓虹在他深邃的蓝眸里投下细碎的光影。他很少这样无所事事地等待,时间仿佛被拉长,指尖在冰凉的玻璃上无意识地轻点。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云琛的信息:【韫哥,我到大堂了。】
贺知韫回复:【稍等,我下来。】
他乘电梯下楼,电梯门在大堂打开的瞬间,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站在巨大水晶吊灯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身影。
云琛穿着那件干净的白色毛衣,牛仔裤洗得有些发白,站在流光溢彩、衣香鬓影的酒店大堂里,像一颗误入珍珠贝场的砂砾,格格不入,却又异常醒目。
他双手紧张地交握着,微微低着头,视线不安地扫过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和身边经过的、衣着考究的客人。当看到贺知韫时,他眼睛倏地亮了一下,像是迷途的小船看到了灯塔,立刻小步快跑过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局促和歉意。
“韫哥,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他的声音轻轻的,带着跑动后的细微喘息。
“没有,刚到?”贺知韫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那件单薄的毛衣在酒店的暖气里似乎并不足够,他语气自然地问道,“外面冷吗?”
“还、还好。”云琛小声回答,下意识地搓了搓手。
贺知韫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身示意他跟上:“走吧,餐厅在楼上。”
他带着云琛穿过大堂,走向专用电梯。云琛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小心翼翼地踩着柔软昂贵的地毯,目光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极致奢华的环境,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叹和自卑。这种反应,完全符合贺知韫对他的认知。
餐厅被安排在一个私密的包间,窗外是陆家嘴无敌的夜景。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碟精致的冷盘,中间放着煮饺子的电火锅,旁边是几种不同馅料的手工水饺,面皮晶莹剔透。
“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馅,就多准备了几种。”贺知韫示意他坐下,自己则动手将饺子下入翻滚的热水中,动作算不上熟练,但很从容。
云琛看着他那双本该只处理亿万合同的手,此刻却在为自己煮饺子,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一副受宠若惊、几乎要感动得哭出来的样子:“韫哥……这太麻烦你了……我、我自己来就好……”
“坐着吧。”贺知韫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
饺子在沸水中沉浮,白色的蒸汽氤氲上升,模糊了窗外冰冷的夜景,也柔和了贺知韫平日里冷峻的轮廓。云琛安静地坐着,偶尔偷偷抬眼看向对面那个在蒸汽后显得有些不真实的男人,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他知道,这种居家的、带着烟火气的氛围,最能瓦解一个人的心防。
饺子煮好,贺知韫给他夹了几个:“尝尝看,和外面的味道可能不一样。”
云琛夹起一个,小心地吹了吹,咬了一口,鲜美的汤汁在口中溢开。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好吃!特别好吃!谢谢韫哥!”
看着他满足的样子,贺知韫唇角也微微上扬了一下。这种简单的反馈,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比完成一单大生意更让他心情愉悦。
饭后,服务生撤走了餐具,送上了热茶。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安静而温馨。
“年后工作还顺利吗?”贺知韫抿了口茶,问道。
“顺利!项目组的同事都很帮我,”云琛用力点头,随即又微微低下头,声音轻了些,“就是……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懂得太少,怕做不好,给韫哥你丢脸……”
“不用妄自菲薄,”贺知韫看着他,“你基础不错,肯学就好。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真的吗?”云琛惊喜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和信任,“那……那我以后遇到问题,可以问韫哥吗?”
“嗯。”贺知韫淡淡应了一声。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窗外夜色已深。云琛看了看时间,站起身:“韫哥,很晚了,我该回去了,不打扰你休息了。”
贺知韫也站起身:“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不用!”云琛连忙摆手,脸上又露出那种怕麻烦别人的神情,“地铁还没停,我坐地铁回去很快的。今天已经非常非常感谢韫哥了!”
贺知韫看着他坚持的样子,没有再强求。他送云琛到电梯口,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他看到云琛站在里面,朝他露出一个无比感激又带着点依依不舍的、纯净的笑容。
电梯门合拢,数字开始下行。
贺知韫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回味着刚才那顿简单的饺子,和那个少年干净的笑容,心里那种陌生的、柔软的感觉再次弥漫开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云琛的关照,已经超出了寻常的界限。这种超出,带着一种危险的诱惑,但他此刻,却并不想抗拒。
而电梯里,随着楼层下降,云琛脸上那纯净感激的笑容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静的审视。他摸了摸身上那件因为酒店暖气而变得温暖的毛衣,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宝格丽的饺子,贺家继承人的亲手烹煮,还有那份不动声色的怜惜……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今晚,只是一个开始。他成功地让那颗冰冷的心,为他裂开了一道缝隙。
接下来,他要让这道缝隙,越来越大。
魔都夜晚,寒风料峭。云琛走出宝格丽酒店温暖璀璨的大堂,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身躯,让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他站在路边,假装伸手拦车,眼角的余光却留意着身后的旋转门。
果然,没过几分钟,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件带着体温和清冽香气的黑色羊绒大衣便披在了他的肩上,阻隔了寒风。
贺知韫只穿着一件深色衬衫,眉头微蹙,语气带着不容置疑:“太晚了,天气又冷,别折腾了。今晚就住这里吧,明天再回去。”
云琛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立刻浮现出惊慌和推拒,他手忙假意地想将大衣脱下来还回去:“不、不行的韫哥!这太打扰你了!我怎么能住这里……我回去很方便的,真的!”
“我说了,没事。”贺知韫按住他的手,触感微凉,让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套房有空余的房间,不影响。”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上位者习惯性的决断,但也掺杂了一丝对眼前人不懂照顾自己的无奈。
云琛抬起眼,怯生生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在酒店门口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无辜,他咬了咬下唇,像是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才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弱:“那……那谢谢韫哥,又给你添麻烦了……”
“走吧。”贺知韫揽着他的肩膀,将他重新带回了温暖如春的酒店。
再次乘坐电梯上楼,回到那间极尽奢华的顶层套房,云琛表现得更加拘谨,仿佛脚下昂贵的地毯都烫脚一般。贺知韫指了指次卧的方向:“你去那间休息,里面有浴室。我习惯用主卧的。”
“好、好的。”云琛乖巧地点头。
贺知韫没再多说,径直走进了主卧室的浴室。很快,里面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确认主卧门关紧后,云琛脸上那副怯懦卑微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换了个人似的,放松了挺直的脊背,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审视,缓缓地踱步在这间宽敞得离谱的套房里。
他的指尖拂过意大利真皮沙发的细腻纹理,掂了掂桌上摆放的水晶烟灰缸的重量,目光扫过墙上那幅他看不懂但肯定价值不菲的抽象画。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同星河泻地般的城市夜景,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感攫住了他,这就是顶层人所看到的风景吗?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客厅衣帽架上,那里随意搭着贺知韫换下来的衬衫和长裤,都是看不出logo但质感极佳的高级货。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块腕表。云琛对奢侈品研究不多,但也认得那几个字母,Patek Philippe。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表,冰凉的金属触感和精密的机械美感让他呼吸一滞。他几乎能想象出这块表戴在贺知韫那骨节分明的手腕上的样子,象征着权力、财富和他难以企及的世界。
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勾起一个与他平日纯净形象截然相反的、带着虚荣和野心的弧度。他将手表轻轻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但眼底的炙热却久久不散。
住在这里,触摸到这些……这一切都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贺知韫的怜悯和心软,就是他最好的阶梯。
主卧的水声停了。云琛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迅速闪身进了次卧的浴室,打开了花洒,制造出自己也在洗漱的假象。他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听着外面隐约的动静,心里盘算着下一步。
而主卧里,贺知韫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看了一眼次卧紧闭的房门和里面传来的水声,并未多想。他只是觉得,让那孩子在寒冷的夜晚独自回去,确实不妥。至于心底那丝因对方留下而产生的、微妙的安定感,被他归咎于自己尽到了“照顾”的责任。
他却不知道,他一时心软留下的,并非一只无害的羔羊,而是一头悄然潜入领地、正用贪婪的目光丈量着一切的幼狼。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
次卧的浴室门轻轻打开,氤氲的水汽弥漫出来。云琛穿着酒店提供的白色浴袍,带子系得有些松垮,更显得他身形纤细单薄。他头发湿漉漉地耷拉着,发梢还滴着水,脸颊被热气蒸得泛红,看起来比平时更添了几分脆弱和……诱人。
贺知韫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未处理完的邮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云琛身上,尤其是那浴袍领口处若隐若现的、过于清晰的锁骨线条上。
他合上电脑,起身走到衣帽间,从自己带来的行李中拿出一件崭新的、质地柔软的深灰色丝质睡衣,递了过去:“穿这个吧,酒店浴袍不吸汗,晚上冷,容易着凉。”他的语气很自然,带着一种纯粹的关心。
云琛看着他手中的睡衣,那面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一看就价值不菲。他眨了眨还带着水汽的眼睛,乖巧地点点头:“谢谢韫哥。”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贺知韫猝不及防的动作,他直接伸手,解开了浴袍的带子,白色的浴袍瞬间从他肩头滑落,堆叠在脚边。
灯光下,少年青涩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空气中。确实很瘦,肋骨隐约可见,腰肢细得仿佛不堪一握,皮肤是缺乏血色的苍白,唯有刚才被热水冲刷过的地方泛着淡淡的粉红。这种瘦弱,带着一种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的痕迹,与他秀气的脸庞形成了强烈的、令人心酸的对比。
贺知韫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他并非没有见过别人的身体,但在这样的情境下,云琛这种毫无防备、甚至带着点懵懂无知的坦然,以及那身体本身所诉说的“辛苦”,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一种混合着心疼、怜惜和保护欲的强烈情绪瞬间冲垮了他惯有的冷静自持。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跨前一步,张开手臂,将只穿着内裤、身形单薄的云琛紧紧地拥入了怀中。
贺知韫的身材高大挺拔,怀抱温暖而有力,带着刚沐浴过的清新气息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云琛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浑身一僵,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对方胸膛传来的、沉稳而快速的心跳,以及那几乎要将他揉进骨血里的力度。
“你太瘦了……”贺知韫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压抑的情绪,“以后要多吃点,好好照顾自己。”他的手掌贴在云琛微凉而单薄的背脊上,能清晰地感受到骨骼的轮廓,“你以前……是不是过得很辛苦?”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云琛早已准备好的情绪闸门。
他在贺知韫的怀里微微颤抖起来,不是装的,而是某种真实的、复杂的情绪在翻涌。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扫过贺知韫的颈侧,眼眶迅速泛红,凝聚起晶莹的泪花。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贺知韫的肩窝,像是在汲取温暖,又像是在掩饰表情。
过了好几秒,他才用带着浓重鼻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反问道,那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那你呢……”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贺知韫的脑海里炸响。
“你呢?”你问我辛不辛苦,那你呢?你这个看似拥有一切、站在云端的人,难道就真的轻松吗?
贺知韫拥抱的力道骤然一松。
理智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瞬间将他从那股失控的情绪中拉扯出来。他在做什么?他怎么会如此失态?
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放开了云琛,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过分亲密的距离。他的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显淡漠,只是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耳根处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晕,泄露了他方才的失态。
“不辛苦的。”他回答了云琛的问题,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个失控拥抱的人不是他。“早点休息。”
他不再看云琛,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主卧,关门的动作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
客厅里,只剩下云琛一个人站在原地,身上还残留着贺知韫怀抱的温度和气息。他缓缓地、慢慢地捡起地上的睡衣,穿好。柔软的丝质面料贴合在皮肤上,带着属于贺知韫的、清冽干净的味道。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刚才被用力拥抱过的肩膀,那里似乎还留存着对方的力度。然后,他抬起眼,望向那扇紧闭的主卧门,脸上没有任何泪痕,只有一双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亮、甚至带着一丝了然和算计的眼睛。
“不辛苦吗?”他低声重复着贺知韫的话,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复杂的弧度。
贺知韫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那个拥抱,那份失控,以及之后仓促的逃离,都说明了一点,这位高高在上的贺家继承人,并非对他毫无感觉。
只是,他自己似乎还没准备好承认。
云琛拢了拢身上过于宽大的睡衣,走到次卧门口,最后看了一眼主卧的方向。
没关系,他有的是耐心。游戏,才刚刚开始。而今晚,他收获的,远比一顿饺子、一件睡衣要多得多。那颗看似坚固冰冷的心,已经被他撬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缝。
主卧的门在贺知韫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将客厅里那片暖昧又尴尬的空气彻底隔绝。
贺知韫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失序跳动的心脏。鼻尖似乎还萦绕着云琛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酒店沐浴露和他本身干净气息的味道,掌心甚至还残留着那具单薄身体微凉而清晰的骨骼触感。
他怎么会……
他怎么会如此失控?
那种突如其来的、近乎本能的心疼和保护欲,像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引以为傲的理智。那孩子太瘦了,瘦得让人心惊,那身体无声地诉说着他未曾参与过的、艰辛的过去。而当云琛用那双含着泪花、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反问“那你呢”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一直小心隐藏的、属于“贺知韫”这个身份背后的沉重与孤独,仿佛被瞬间洞穿。
这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在他人生里,他一直是掌控者,是被依赖、被期待的对象。
他习惯了他人的仰视、敬畏,甚至是算计,却从未有人用这样一种混合着脆弱、试探与……共情的方式,触及他内心最不设防的角落。
这种感觉,危险,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
他烦躁地扯了扯衬衫领口,走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窗外,魔都的夜景依旧璀璨,却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混乱。他需要冷静,必须冷静。
而客厅里,云琛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确认主卧内再无动静,他才缓缓动了。他低头,看着身上这件质地丝滑、明显价格不菲的睡衣,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精致的缝线。嘴角那抹算计的弧度慢慢扩大,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带着冷意的微笑。
贺知韫的反应,比他预想中还要精彩。
那个拥抱,强势而温暖,带着不容置疑的怜惜。那一瞬间,他甚至能感觉到贺知韫加速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手臂。那不是出于**,更像是一种……情感决堤。
还有那句仓促的“不辛苦的”,以及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
“呵。”云琛极轻地笑了一声。
这位看似无懈可击的贺家继承人,内里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强大。他有着不为人知的软肋,而自己,似乎已经摸到了这软肋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