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鞋在地板上轻微的啪嗒声和餐具放置的声音把意识从浅眠中唤醒。
她歪在几乎能把人淹没的懒人沙发里不知道蜷缩了多久。
韩秀彬的声音传来:“醒了就来吃饭吧。”
“哦。”崔书允努力了几次都没有从柔软得不像话的懒人沙发里把自己拔出来,她的动作笨拙,让韩秀彬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笑,笑够了才伸手把她拉起来。
韩秀彬看朋友孩子气地踢了脚懒人沙发,忍着笑问:“最近很忙吗?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睡意早就在刚才一番笨拙的折腾下消失无踪,崔书允理了理头发:“倒是没有很忙,只不过在为有些不好下定论的事头疼。”
两人坐在茶几前,韩秀彬打开煮拉面的锅盖,浓郁的拉面香气扑面而来:“哇,看起来真不错,”她把餐具递给崔书允,“是什么样的事?”
“有一幅很漂亮的画,委托方想要工作室接手修复,可是这幅画有很大争议,听说在此之前,已经被好几家修复机构拒绝了,现在工作室也在为这件事头疼。”
韩秀彬把吹凉了的拉面放进嘴里,满足地呼出一口气,含糊不清地问:“那接受或者不接受都有什么利弊?”
“接受的话,修复的过程本身就是一次宝贵的学术探究,工作室和修复师都能提升在业界的地位和话语权,可风险是会陷入争论中心。拒绝的话就是一张安全牌,工作室的声誉不会受影响,但也可能会被批评缺乏胆识,并且失去宝贵的探索机会。”
“听起来无论接受和拒绝都会被指责啊。”
崔书允轻叹:“就是说啊,无论怎么选择都会有不赞同的声音,毕竟这幅画本身就有很大争议。”
“我们崔书允修复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谨慎了?不是应该面无表情地放狠话吗?就像这样,”韩秀彬放下碗筷,示意崔书允看自己,“'如果放弃这次机会,可能连艺术的门槛都迈不过哦。'”
崔书允轻笑一下:“可是这件事还会牵扯到工作室和其他同僚,我不能让其他人和我一起承担这么沉重的事。”
那幅承袭朝鲜时代真景山水风格的《秋山论道图》层次丰富,意境高远,但画中多处细节与该时期的特征存在差异也是它一直饱受争议的点,但即便未明确年款,《秋山论道图》本身已经是一件艺术成就很高的作品,作为修复师,她不想错过研究和修复这样一件艺术品的机会,可是她能够任性地让工作室和同僚们和她一起承担风险吗?
韩秀彬说:“书允,还记得我之前设计的玩具连自家市场部都不赞成时,你跟我说过的话吗?”
崔书允了然地点头,那是韩秀彬刚做玩具设计师不久的时候,当时她很喜欢的设计被市场部否定了,两个人也是像这样一边吃拉面一边讨论,只不过情形对调了。崔书允对垂头丧气的韩秀彬说:“如果真的被这个点子迷住了,那就坚持一下怎么样?就抱着'如果我不做,怎么会知道有没有人和我一样喜欢它'的想法去做。”
“当时给了我不小的冲击呢,年纪轻轻的崔书允女士真是说了不得了的话。”
“可是结果不也是很惨淡吗?你还因为被骂得很惨,喝醉了酒大哭呢。”
韩秀彬喝了口啤酒不在意地摆手:“用心创作的东西不受认可当然会伤心,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结果是留给别人评论的,做决定那一刻的心情和过程里的收获是你自己的。打起精神来啊书允,你可是我认识的人里最厉害的人了。”
崔书允停下手中的筷子:“我?”
韩秀彬放下筷子,夸张地比了个动作:“当然是能让几百年前的伤痕都重新拥有尊严的崔书允修复师啦,啊,应该说是这双眼睛看着人的时候,也能修复人心,所以就按照你以往的做法去做就好。”
之前也有人说她能够治愈人心,崔书允的心动了动,想起一张在寒夜里好看得过分的脸和他的话,崔书允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啊,需要头疼的不只是古画。
杯子放在桌子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叩”,薛功灿抬头看徐正雨:“所以真的没想好选哪个方案?”
徐正雨咽下口中的清酒:“是啊。”
薛功灿重新给他斟满酒:“因为一个电影镜头就能飞12个小时去看日出的人,我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方案B。”
刚结束不久的品牌转型会议上,这位善于冒险的战略规划部理事兼自己的好友居然罕见地迟疑了,甚至抱歉地请求:“请再给我点时间。”
在酒店面临战略转型的重要节点上,他们面临两种方案,保守的方案A是一条经过无数次验证的路径,收支可预测,只不过随着核心竞争力的流失,他们转型的周期也会大幅度缩短。方案B则是要做大刀阔斧的改变,一旦成功,可能促成酒店强有力的核心竞争力,代价是巨大的前期投入和未知的回报。
“看日出又不会给酒店造成损失。”徐正雨苦笑,“功灿啊,这种一个决定牵扯好多人命运的抉择好难做啊。我现在不应该在曼哈顿俯视夜景吗?赚钱不是你应该做的事吗?”
薛功灿作势要捶他:“既然接手了就给我好好做,我认识的徐正雨可是会在股东会议上呼呼大睡的人,你在犹豫什么!按照你的想法做就好了,这种程度的风险,酒店承受得住。”
徐正雨马上双手合十:“功灿哪,你一定要好好工作,万一我的决策失败了,我的生活就靠你了。”
“啊,知道了,一定会保障徐正雨理事的少爷生活。”薛功灿看他一眼,“最近有什么其它苦恼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你。”
“啊,在等待喜欢的人对我的宣判。”
“喜欢的人?是在颁奖典礼上把你叫走的那位?”
“是啊。”
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惧怕选择的?
大概是从读懂他人的目光开始的。
被期待,被质疑,被渴求,被信任……无论是固执己见的人,还是恣意妄为的人,大概都会被这样的目光戴上枷锁。
我值得被如此期待吗?我能够信任这一刻的我吗?我愿意为了这份期待赌上我的名誉、我的安逸、我已知的安全感吗?
我惧怕的不是失败,是背负他人的期待。
这样的我可叹可悲,但是我发现,即便被如此多的不确定裹挟,我仍然能够听得见心底的声音:惹上是非又怎么样?一败涂地又怎么样?让他人失望也好,给别人带来麻烦也好,你本来就是这样任性的人,所以按照你的想法做就好了。
新的工具整齐地码在工作台前。
评估报告散发着打印机的余温。
迈过面前这扇门,会有新的世界。
“我决定接受这次的委托。”
“我决定推行方案B。”
“即便未来可能会面临很多不确定,还是希望各位能够支持我。”
“果然还是选了方案B。”从会议室出来,薛功灿和徐正雨说。
两人并排走着,徐正雨目视前方,笑着说:“没办法,谁叫我是更顾及自己感受的徐正雨呢?”
薛功灿未置可否:“作为奖励,陪我去给姨妈挑一份礼物吧,她生日快到了。”
徐正雨停下脚步搓着下巴得意:“果然还是要靠我吗?”
“是啊,讨长辈欢心果然要靠你。”
“去罗德奥街怎么样?”
薛功灿歪头示意他跟上。
路上临时接上了要一起去逛街的周幼琳,车里顿时热闹起来。
正在三人打赌姨妈更喜欢某个牌子的名牌包还是彩妆礼盒时,一阵轻快的旋律飘出,徐正雨怔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连接的是他的歌单。
“あなたは風のように~”
思念像终于找到了出口,不顾他连日来的刻意回避,把崔书允有关的记忆一股脑地塞进了他脑中,温暖瑰丽的下午和女孩明亮到晃眼的笑容闯入脑海。
“原来徐正雨喜欢的是这样的歌吗?”周幼琳奇怪地问。
“啊,喜欢得不得了,”他看了眼车窗外,突然对开车的薛功灿道,“功灿,顺道去一下城北洞吧?”
“城北洞?哪里顺路了?”薛功灿莫名其妙地说。
“拐过去就到了啊。”
“你又一时兴起想做什么?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是不会去的。”
“薛功灿,”坐在后排的周幼琳突然凑近薛功灿用三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和他窃窃私语,“或许徐正雨真的有正当理由呢,比如最近恋爱了,突然很想念喜欢的人什么的。”
徐正雨一时语塞:“我都听到了哦,当着当事人的面说八卦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薛功灿恍然大悟:“没有反驳谈恋爱这一点呢。”说罢,改变了原有路线。
徐正雨咬了下牙,不自在地摸了下耳朵。
推开FL.isle的门,像温热的蜂蜜一样的阳光迎面洒落,紧绷了一上午的心终于在此刻鲜活地雀跃起来,她微微抬头,让整张脸浸润在暖融融的光里,眯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好。”崔书允回头,两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从书店里急匆匆走过来,戴眼镜的年轻人有些腼腆地问,“抱歉打扰您了,刚才看见您在艺术区找书,请问您是艺术专业的吗?”
崔书允点头。
落后两步的卷发年轻人走过来,礼貌地自我介绍:“我们是西洋画专业的,刚才看您查找的书里有些眼熟,有一些是教授推荐的读物。”
崔书允问:“你们是大学生吗?”
“嗯,是大三。”
崔书允有些意外:“大三已经开始接触这些内容了吗?”
这下反倒是对方意外了:“您不是学生吗?”
“哦,已经毕业很久了。”
“还以为是同龄人呢,看起来完全不像姐姐啊。”戴眼镜的年轻人红着脸说,“您选的书很专业,请问能不能添加一下联系方式?以后有专业方面的问题也想听听……姐姐的意见。”
一旁的卷发年轻人也拿出手机:“我也要。”
崔书允有种边界被入侵的不悦,正想着怎么拒绝,忽听一道男声自背后响起:“姐姐的联系方式不方便给你们,”三人同时望向说话的人,一脸笑容的男人走到崔书允身边站好,细长的漂亮眼睛扫过他们,那目光凉飕飕的,“或许你们愿意要我的联系方式吗?”
“打扰了。”两个人慌里慌张地鞠了个躬就快步离开了。
“真是没礼貌,崔书允修复师的联系方式我可是等了三次才要到的。”徐正雨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
“谢谢你的帮忙。”崔书允对他道了声谢。
徐正雨低头看她:“我说过了会做崔书允的男演员朋友的。”他看向她手中放书的纸袋,“工作中又遇到难题了吗?”
“确实有个难题,不过今天上午已经解决了,现在在为后续做准备。”
徐正雨笑:“我和崔书允修复师还真是有默契,我也刚解决了一个难题。朋友说,为了奖励我,让我帮他挑礼物给家里长辈呢。”
徐正雨指了指不远处的车,崔书允顺着他的动作望过去,徐正雨的朋友们在车里向她点头示意,应该是见过的,但是崔书允不太记得他们的脸。
徐正雨仿佛怕他们听见一样悄悄对崔书允说:“那两个人凑在一起就叽叽喳喳很吵,崔书允你要不要一起来?”
“哎?我吗?”崔书允又想起那次在圣水洞美食街的事情,那种自己仿佛完全不认识这个人的冰凉感和自惭形秽让她下意识地就拒绝了,“不了,徐正雨你有事就过去吧。”
徐正雨认认真真看了她片刻,突然笑了起来:“你在这稍微等我一下。”
不等崔书允回答,徐正雨就小跑着到了那辆车前,他站在驾驶室的车门外不知道和车里人说了什么,车很快开走了。
他逆着光走来的样子有种舒展的美感,头发剪短了些,看起来还要更精致些,耳钉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光芒。
“徐正雨你不去和朋友汇合吗?”
“啊,让那两个人去挑吧。崔书允修复师不急着回去的话,一起走走吧?”
“哦,好。”崔书允又指了指背后的FL.isle,“原本也不是要来这里吗?”
两个人沿着安静的街道慢慢地走,“啊,原本的目的地不是城北洞,也不是书店。”徐正雨在崔书允不解的目光中轻叹了口气,“因为很想见你,所以半路一定要顺路过来,想着或许能够在这里遇到崔书允,没想到真的遇到了,还遇到了两个讨人厌的家伙。”
“怎么办啊,虽然给崔书允做男演员朋友也不错,可是我还是想要争取一下做男朋友的可能性,虽然之前是临时决定告白的,但我的心意是真的,经过了这些天,我实在很想知道你的想法,”他不好意思地抓了下耳朵,“我知道我这样追着问的行为可能不够成熟,可是哪怕有一点可能性我也想了解一下崔书允你的想法。”
阳光撒在人身上暖呼呼的,久未见面的喜悦和恍惚逐渐归于平静,有好一段路,崔书允都没有说话,徐正雨没有催她,两个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好像真的只是单纯为了在早春的商业街散散步。
“其实我至今还觉得不敢相信,徐正雨你喜欢我什么呢?”她的脸上是真切的疑惑,“是我跟你喜欢过的人很像吗?还是因为我在专业上展现的状态,又或者是因为长相吗?”
“崔书允,你是这么想我的吗?觉得我在拿你做替身,分不清自己的感情,看见长得漂亮的同龄人都会喜欢。”徐正雨的表情是少有的生气,“你到底在看不起你自己还是看不起我?我到底哪里做错了让你有这种想法?”
“对不起……”崔书允的声音低下来,“我没有轻视你的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我有什么地方是让人喜欢的。”她突然发现,她以为的没有被家庭影响都是假的,经年累月的打压和不被认可早就对她进行了潜移默化的改造,那种不配德感让她总是否定别人的好感和靠近,她突然有些难过,为自己,也为徐正雨。
出神间,肩膀被一双手轻轻捉住,崔书允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面前的人微微弯下腰,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要这么说自己啊崔书允,我喜欢你当然是因为你很好啊,你完全没发现自己真诚又可爱吗?直白坦率的时候虽然会让人有点难为情,但被你夸的时候真的让人好喜欢你,当然说丧气话的时候让人很生气,可是很快就会自己反省,勇敢道歉这一点也很好,面对不能轻易反抗的人也会勇敢为自己争取权益,又聪明又漂亮,怎么会没有让人喜欢的地方呢?你太好了,好得不得了。”
她好像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又好像并不理解。徐正雨放开她的肩膀,两人面对面站着:“我从没有把你和其他人做过比较,我喜欢过周幼琳,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可是认识崔书允后,我好像只会因为你的事情笑了,我分得清自己的感情,所以我恳求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和我都会很难过。”
“或许你所知道的崔书允也并不是全部的崔书允呢?”良久,崔书允抬起手,右手缓缓向上拉起左手臂的衣袖。
如蜜一般的阳光下,苍白的手臂上任何痕迹都无所遁形,“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强大,这些就是为此付出的代价,”深深浅浅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女孩举着左手,把伤口摊开在他面前,“有压力的时候会想办法伤害自己,因为不这样就冷静不下来。”
明明是女孩手臂上的旧伤,徐正雨却觉得,那些伤痕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刻进了他心里。他吸了下鼻子,抬手握住那只手臂,那只手轻轻颤了下,任由他拉着,为她拉下了衣袖。
“气温还很低,你会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着抖,视线被温热的水汽阻碍,他抬手抹了下眼睛,“你生病那次,我已经见过它们了。”
崔书允彻底愣住了,她模糊地想起中途转醒时他异常难过的表情,她语气酸涩:“你不会觉得害怕吗?”快说害怕吧,然后说难听的话,转身走开,别再给我希望了,不要让我觉得我这种阴暗胆小的人也会被人真心喜欢。
“啊,害怕得不得了,很怕说一句重话就被你找到逃离的借口,压力大的时候换成其它解压工具吧,或者让我陪你打网球,不知道自己的优点就尽管问我,无论你问多少次,我都会回答你,不想掩饰真实的自己在我面前就不用隐藏,”他向她露出一个带着泪意的笑,“你尽管否认自己也否认我好了,我不会给你推开我的机会的。我的缺点一大堆,唯独耐心足够多。”
好丢脸,没想哭的,可是眼泪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他已经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酸涩的,热烈的,惶恐的,生气的,诸多算不上正面的情绪被混合着甜蜜交织在一起,说出的话完全不像帅气的成年人。
女孩轻轻的叹息传入耳中:“可是我眼里的徐正雨明明是优点多到数不清的人啊。温和有礼貌,总是很温柔地对身边人,不乱发脾气,很包容别人的情绪,愿意承认自己的问题,也在努力改正,很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说很多让人感动的话,别哭了,我没有不喜欢你,正因为很喜欢你,所以才会觉得自己不够好。”
他愣住了,任由女孩捧起他的脸,笑着调侃:“怎么这么爱哭啊,徐正雨。”
他现在一定狼狈极了,但面对的是崔书允,所以完全不会觉得丢人,他抬起手又擦了下眼睛,脸上很热,应该是脸红了,“那你就别让我哭啊。”说出来的话像极了撒娇。
“那……”女孩略一思索,就把手递到他面前,“来散步吧,徐正雨。”
摊开的手掌上好像生出了金色的蝴蝶,是他见过的最美的风景,他毫不犹豫地拉住那只手。
“崔书允,制琴人的故事的结局是什么,你知道吗?”
“他用那段树干制作了一把琴吗?”
“是,从此以后他再未制作过其它的琴,每当琴声响起,他想到的是寂静的山谷里,他和那棵孤独的树之间独一无二的共鸣。他不是需要一把琴,而是因为他遇见了那棵树,才想要制作一把只属于他们的琴。”
他送给她的手链吊坠垂在两人相握的手之间,他终于找到了那个愿意看见他的人,那个只看着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