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点橘黄被墨色云絮吞没,夜色如潮水般漫溢开来。
花田间,三两点萤火虫翩然起舞,散发出幽微柔和的光,像是被晚风揉碎的星屑,在静谧的黑暗里编织着最和谐的画面。
他像个无事人一般,神色自若地抬眼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
“时间不早了,山路晚上不好走。”
他声音里带着特有的温软。
“不如今天就在这儿留宿吧。”
这不就是是引狼入室嘛。
我压下心头的悸动,低声回应:
“嗯,好。麻烦你了。”
“没事。不过家里只有一间主卧,次卧……被我堆成杂物间了。”
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随即利落转身。
“你等着,我去收拾出来。”
“我来帮你。”
身体远比思绪更快行动,我几乎是弹跳着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他听到我这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唇角弯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眼底有微光流转,像看穿了我所有隐秘的欣喜。
“不用了。”
他语气温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你乖乖在外面待着就好。”
可我向来不是个听话的,坚持自我,或者说,坚持靠近他,是我的本能。
“两个人一起,总会快一点。”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
他不再拒绝,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任由我默默缀在他身后,连脚步都放得轻快。
次卧并不算凌乱,只是整齐地摆放着些花种、闲置的花盆,以及花匠该有的各式工具
他弯腰开始收拾,侧影在灯光下显得专注而柔和,我则在一旁,目光逡巡,寻找着能搭把手的地方。
“不好意思啊。”
他一边将散落的花种归拢,一边解释。
“这些东西原本都收在仓库,后来要给电瓶车充电,堆放太多杂物总归不安全,这深山里,处处都是易燃物。暂时只能先挪到外面的小棚子里,要辛苦你帮忙搬一下了。”
他说着,便开始整理那些陶盆。
我有些手忙脚乱地想上前,他那忍俊不禁的目光便落在我身上,似乎被我笨拙又急切的模样逗乐。
随即,他搬起一摞花盆,稳稳递到我手中。
“喏,帮我把这些搬到外面棚子里就好。”
我接过那摞还带着泥土气息的陶盆,指尖无意地擦过他温热的手背,留下一线转瞬即逝的暧昧触感。
他像是被这细微的触碰惊动,手指微微瑟缩了一下,我面上仍是淡淡的,只对他笑了笑,便抱着花盆转身出去。
他的小棚子里堆着肥料、铁锹、浇壶,一切都井井有条。
我的慕慕一直如此爱惜他的花,他赋予草木生命,草木则为他回报整个世界。
正是如此,他用花草装点了我眼前荒芜的世界,而他的存在,则点亮了我沉寂的生命。
当我再次回到次卧时,见他正蹲在地上,几包花种被随意搁在脚边,而他本人,却对着一件物品看得出神,连我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也浑然未觉。
借着屋内暖黄的灯光,我看清了他手中拿着的东西——那是一张专辑。宇大乐团巡演的专辑。
封面上,赫然签着我的名字:Secret。那是我的艺名。
二十岁的年纪,我仍是乐团里一个寂寂无名的钢琴手。而时慕,是我的第一位粉丝。
那时刚在钢琴上学有所成,满心渴望着能有一番作为。
阴差阳错进入一个略有名气的乐团,团长欣赏我,给了我一个位置,可每次演出,我却总被安排在角落,充当着背景板般的和声。
看着台前队友光芒万丈,心底那份不甘与酸涩,几乎要将我淹没。
第五次巡演结束后的签售会,隔壁主唱和其他乐手面前人潮涌动,而我这里却门可罗雀。
是我格格不入吗?毕竟,没有人会像我这般,用口罩、墨镜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内耗与自我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
我正无意识地拨弄着手中的签字笔,一片阴影忽然笼罩下来,一张专辑被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猛地抬头。不知是阳光太过刺眼,还是眼前人本身太过明艳,墨镜后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眯起。
他戴着口罩,逆光而立,光瀑倾泻在他周身,温暖得让人想落泪,我的脑海里,瞬间只烙印下他那双眼睛。
他望着我,眼中有笑意。
即便面容被遮掩,我也能透过这双眼,想象出他在阳光下该有多么灿烂的笑容。
他见我抬头却不语,便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那瞳孔被光映得清亮如溪,清晰地倒映出我怔忪失措的模样。
“嗯?怎么不说话?”
我骤然回神,带着歉意,手忙脚乱地去拔笔盖,低头接过专辑时,笔帽却“啪嗒”一声滑落在地。
“抱歉抱歉,”
我慌忙捡起,声音因紧张而干涩。
“我刚刚……走神了。”
我挥笔,在专辑扉页签下“Secret”,又手忙脚乱地附赠了些周边小礼,一并推给他。
他笑着接过,指尖轻轻抚过那未干的金色字迹,眉宇间流淌着纯粹的欢喜。
“原来……你叫Secret啊?”
我没有接话,只是默认般点了点头。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激动:
“我很喜欢你弹的副歌部分,特别温柔。每次听,我都会把那里循环好几遍。现在见到本人,有点……小激动。”
他说,喜欢我。
我细细咀嚼着这三个字,它们像滚烫的蜜糖,在耳膜上熨出细小的水泡。
我盯着他外套拉链上跳动反射的光斑,喉咙又凉又涩。
我明明在那首歌里作用微乎其微,竟然……会有人因为这个而喜欢我?
破碎的气音卡在齿间,尾音几乎被他的笑容蒸腾成氤氲的水汽。
“谢谢……谢谢你的喜欢……”
他嘴角弯起,眼里笑意更深,低头翻看着专辑,神情是那样专注而柔和。
他看着专辑,而我,则痴迷地看着他。
或许是阳光将这个少年渲染得过于耀眼,让我根本无法移开视线。
周遭一切的喧嚣都在这一刻被割裂、消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的模样占据了我的脑海,他的声音萦绕在我耳畔,他的存在感充斥我的血液,让我只想就这样安静地、长久地凝视着他,直到时间尽头。
“明明弹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从不露脸呢?”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我将声音压低,闷闷地,却也诚实地回答:
“我……有点社恐,也……不怎么上镜,所以不怎么喜欢露脸。”
我不想用谎言搪塞我唯一、且如此真诚的粉丝。
在他面前,我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
他闻言,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社恐啊?嗯……确实有点不太好对付呢。”
听这语气……是对我失望了吗?觉得我不如他想象中那般热情开朗?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正暗自失落,却听见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不管你是社恐也好,社牛也罢,你还是你,我喜欢的是你的琴声。你的能力不可忽视,你的才华应该被更多人看见。加油,我相信你,一定会非常出众的。”
……
我永远记得他临走时的那个笑容。
他抱着那张专辑,眯着眼笑,眼尾扬起一个极其好看的弧度,站在明晃晃的日光里,那笑容生动得挤进我的瞳孔,让世间万物都随之明朗。
即使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我的目光依旧固执地追随着他离开的方向,像是在做一场无声的告别,又满含着无尽的不舍。
从那时起,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能在乐团里发光发热,即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钢琴手,也一样能被人关注、被人铭记。
更重要的是,能被他期待着……
我投入了无数时间与精力,磨砺琴技,试图抓住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机会。
然而,当资本的倾轧来临,我的抵抗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上台的机会越来越少,我常常只能在后台的屏幕转播间,徒劳地寻找他的身影。
他会在那些人潮里注视着我吗?如果没有看到我,他会失望吗?心绪凌乱如麻,我找不到任何词汇能形容彼时那复杂万分的心情……
我只有一个念头:奏响我指下的琴键,弹出最动人的旋律,成为那颗最璀璨的星。
那就表演给他们看吧,证明我自己,向世界宣告——江郁,也可以熠熠生辉。
最好,他能看见我。
我想再见到他。怀着这些执念,我最终退出了乐团,立志成为一名独立的钢琴家,踏上了这条属于自己的、寻找心灵之音的漫漫长路。
至于慕慕是如何知道我是Secret……
“江郁?”
他的声音将我从绵长的思绪中猛地拽回,原来我在他身后驻足太久,已然引起了他的察觉。
我故作尴尬,不自然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呃……不好意思,我见你蹲在地上看得出神,没敢打扰,所以就站在这儿等了。”
我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手中的专辑上。
他拿着专辑站起身,轻轻拍去上面几不可见的灰尘。
“没事。”
他语气轻松。
“你出声叫我就好,不至于一声不吭站在身后,怪吓人的。”
我没有接话,只是沉默地,一味地盯着那本专辑。
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将专辑在手中翻转了一下,随意地翻动着内页。
“哦,这个啊。”
他语气里带着怀念。
“刚刚收拾花种,一抬头在书柜缝里看到的。估计是搬家的时候,不小心夹在旧书里带来的。”
他摩挲着封面。
“这是宇大乐团的专辑,我以前常听。不过比起整个团,我更喜欢里面的钢琴手,他叫Secret。”
提到这个名字时,他几次忍不住轻笑出声,眼波温柔。
“他呀,特别社恐,跟其他成员都不一样,不爱说话。但在我眼里,他就是很独特。这本专辑里的副歌部分就是他弹的,我还专门把它截取出来,每次养花的时候循环播放。”
他将专辑转向我,指着那个签名。
“你看,这上面就是他的亲笔签名。那时候签售会,他面前没什么人,就安安静静坐在那儿。我还怕他不理我呢,幸好,我们聊了很多,发现了他……嗯,可爱的一面。也算……没有遗憾了吧。”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
“可惜,后来他突然退团了。我在平台上问过,官方的说法是因个人原因离开,希望有缘再见。看到这个,我就知道,或许……我再也听不到他弹的旋律了。”
听他一口一个“Secret”,语气里满是亲昵与怀念,又在听到他说“再也听不到”时,我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
我多么想立刻告诉他,我就是Secret,江郁就是Secret,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此刻就站在你的面前。
可那答案死死卡在喉头,让我发不出半点声音。
到最后……我终究,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