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了这烫手山芋,我捂着胸口,做足了一副重伤未愈、弱不禁风的姿态,一步三喘地跟着领路太监往宫外走。心里的小算盘却打得飞快:是应该立刻去案发现场寻找第一手线索,还是先回府喝碗热腾腾的压惊汤,顺便捋一捋这混乱的思绪?毕竟,直面尸体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但直面这种诡异离奇的死法,以及背后可能隐藏的、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危险,还是让我这个“冒牌货”心里有些发毛。
刚踏出沉重的宫门,还没等我那双四处搜寻的眼睛定位到自家那辆还算豪华的马车,一个面白无须、眼神却异常精干老练的太监就悄无声息地拦在了我面前,脸上挂着宫里人特有的、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的微笑。
“谢大人,请留步。”他微微躬身,声音不高不低,“陛下口谕,请您移步南书房一叙。”
我心头猛地一跳,差点没维持住脸上虚弱的表情。老板要私下约谈?这么快?是看出了什么破绽,还是单纯想再掂量掂量我这个主动跳出来的“傻子”?
南书房内,熏香袅袅,气氛却比大殿上更加凝滞。萧彻已换下那身象征至高权力的明黄朝服,只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气质清冷。他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的一隅翠竹,听见脚步声,并未立刻回头。
“臣,谢亦,参见陛下。”我依礼参拜,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直直地看向我,没有任何寒暄,开门见山:“谢卿,朕很好奇。”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你今日在朝堂之上,是当真有心、且有能力,欲查清此案,为国分忧?还是……依旧在跟朕玩那套‘藏拙’‘避世’的把戏?”
我心里“咯噔”一声,暗道这老板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眼光毒辣得很。我立刻低下头,避开他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一丝被看轻的委屈:“陛下明鉴!臣……臣虽不才,却也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李侍郎死得实在蹊跷,臣只是……只是觉得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又恰巧想起师父所授的一些微末技艺,或可勉强一试,绝无他意!更不敢在陛下面前玩弄心机!”
“微末技艺?”萧彻走近一步,玄色的衣摆拂过光洁的地面,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危险的探究,“查看牲口、验看山鸡野兔的技艺,也敢用在朕的朝廷命官身上?谢亦,你可知,若有丝毫亵渎,便是大不敬之罪?”
我感觉到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连忙道:“臣……臣惶恐!臣绝无亵渎之意!师父曾言,万物生灵,其理或有相通之处,关键在于细致入微,明察秋毫。臣……臣只是想尽力而为!” 我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抬出了那莫须有的“师父”增加可信度,又强调了“细致”这个法医的核心要素。
萧彻沉默地盯着我看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在我的官袍上烧出两个洞来。最终,他似是懒得再与我做口舌之争,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帝王的淡漠与不容置疑:“罢了。朕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假痴,这案子既然你当众揽下了,就必须给朕一个明确的交代。需要什么人手、器物,直接跟吴德全提。但——”他话锋一转,目光骤然变得凌厉,“你只有三天。三天之后,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给不了朕一个信服的说法……谢卿,你当知道,朕的朝堂,不养无用之人。”
“臣……明白。臣,遵旨。”我躬身应下,感觉那“无用之人”四个字像冰锥一样扎在背上。
从南书房出来,初夏的阳光照在身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后背一片冰凉。这老板,太精明了!在他面前演戏,压力山大。
在御前总管吴公公的亲自陪同下,我来到了气氛肃穆、已被重重封锁的李侍郎府邸。书房外,京兆尹的官员和作作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束手无策。见我到来,他们眼神复杂,既有期待,更多的却是怀疑和看戏的心态。
我直接清场,只留吴公公和一两名看起来还算稳重的作作在旁。然后,我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布包里(里面是我让谢福按照我的要求紧急准备的一些简易工具:干净的白布、薄皮手套、几根银针、小镊子、还有用细纱包裹的炭末),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瞬间进入了工作状态——现代法医林序,上线!
书房内部陈设雅致,环境整洁得甚至有些过分。书籍码放得一丝不苟,文房四宝井然有序,地面光可鉴人,几乎看不到一丝灰尘。李侍郎穿着常服,直接躺在书房中央的波斯地毯上,面色红润安详,双目自然闭合,甚至嘴角还微微上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捉摸的笑意,那神情恬静得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舒适的睡眠,而非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死亡。
我蹲下身,摒除那诡异笑容带来的不适感,开始进行系统性的体表检验。翻开眼睑检查瞳孔——等大等圆,未见异常收缩或散大。检查口鼻黏膜——颜色正常,无出血点,无异味。抬起他的手指,借助窗外光线仔细检查指甲缝——干净,无皮屑、无纤维残留,无青紫绀色。按压胸腹部——未见明显损伤,骨骼完好。
旁边的老作作忍不住小声嘀咕:“谢大人,这些……下官等都反复查验过了,确实没有发现任何……”
“我知道。”我打断他,心情却愈发沉重。
因为这具尸体呈现出的状态,和我穿越前检验的那个手握半块玉佩的盗墓贼,几乎一模一样!无暴力损伤,无机械性窒息迹象,无常见毒物中毒特有的颜色或气味变化。在现代,我动用了气相色谱、质谱分析等所有先进仪器,最终也只能在死亡报告上写下“死因不明”;而在这里,在这个科技水平落后的时代,我仅凭肉眼观察和双手触摸,又能找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呢?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但职业素养让我不肯放弃。我不死心,从头到脚,像扫描仪一样,一寸寸地、极其细致地再次检查。我轻轻拨开他浓密的头发,用指腹仔细触摸头皮,检查有无细微的皮下血肿或针孔;检查耳后、脖颈这些容易被忽略的部位;甚至脱下了他的鞋袜,检查脚底……
没有。什么都没有。皮肤完整,除了正常的尸斑开始形成外,找不到任何新鲜的、哪怕是针尖大小的创口或出血点。这具身体,从外表看,健康得不能再健康。
这怎么可能?!就算是心源性猝死,也往往有基础疾病作为诱因;就算是脑动脉瘤破裂,也会有剧烈头痛的挣扎痕迹。这种仿佛被瞬间抽走生命、不留任何物理痕迹的死法,完全违背了我所学过的一切医学、法医学常识!
我站起身,脱下手套,看着李侍郎那安详得令人心底发寒的面容,一股冰冷的寒意不可抑制地从脚底沿着脊椎窜升到头顶。这绝不是什么意外或突发恶疾!
“谢大人,可……可有什么发现?”吴公公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询问,眼中带着期盼。
我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我能说什么?难道说这人的死法和我穿越前验过的另一具尸体如出一辙?说凶手很可能使用了一种未知的、无法用现有手段检测的诡异方法?这听起来比妖魔鬼怪作祟还要离谱!
最终,我只能揉了揉因长时间保持蹲姿而发麻的腿,露出一个混合着疲惫、无奈和深深困惑的表情:“吴公公,此案……确实蹊跷至极。就体表检验而言,李侍郎身上,找不到任何足以致命的明显伤痕,也未见任何中毒的迹象。”
吴公公眼中那点期盼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但他依旧保持着客气:“那……依谢大人您看,此事……”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可能严谨的语气缓缓道:“虽然目前没有找到直接证据,但结合现场环境和死者状态,我个人倾向于……他杀。”
“他杀?!”吴公公和旁边的作作几乎同时失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可……谢大人,这、这没有任何证据支撑啊!如何能断定是他杀?”
“有时候,没有证据,本身就是一种证据。”我目光扫过这间过于整洁、仿佛被精心处理过的书房,声音低沉而肯定,“一个身体健康、无隐疾的中年官员,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如此‘安详’地暴毙在自己的书房里。这种‘完美’的现场,恰恰说明,凶手的作案手法极其高明,甚至……可能超出了我们目前的认知范畴。”
我抬手指向李侍郎那带着诡异微笑的脸:“你们看他的表情,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在非正常死亡案例中是极不寻常的。除非……他在生命终结的前一刻,根本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或者说,死亡是在他毫无痛苦、甚至可能是处于某种愉悦的状态下瞬间发生的。”
吴公公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微微发白,显然被这个推测吓到了。
“劳烦公公将臣的初步判断,以及现场的这些异常之处,如实回禀陛下。”我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感觉脑仁都在疼,“臣会竭尽全力,从其他方面继续追查。但此案……恐怕背后牵扯甚大,非同小可。”
回到谢府,我屏退左右,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窗外暮色渐沉,屋内烛火摇曳,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没有伤口,没有痕迹,没有毒物。这到底是什么杀人手法?那个盗墓贼,现在的李侍郎……他们之间是否存在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难道我莫名其妙的穿越,也和这种诡异的、无法解释的死法有着某种关联?那半块玉佩,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我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火,感觉自己仿佛无意间摸到了一把悬浮在黑暗中的、冰冷而无形的刀。刀柄不知握在何人之手,而那锋利的刀尖,可能正悄无声息地指向这朝堂上的任何人——包括那位心思深沉、高高在上的年轻皇帝,也包括……我这个阴差阳错、被动卷入漩涡中心的冒牌首辅。
这悠闲的“鱼”,看来是彻底摸不下去了。非但摸不下去,我自己好像也成了这潭深水中,一条被阴影盯上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