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冉重钧扭头朝门口看去,发现是那个讨人厌的大梁皇帝来了,原本还算温和的神色立刻变得冷漠起来。
虽然对方没张嘴,但靳羽柯就是莫名其妙地听到了一声不满的轻哼。
他没管又闹起脾气来的人,径直走到他身后去,默默看太医给他上药。
这人身上也是极白,雪一样的光裸肌肤上此时交错着十几道泛红的伤痕,看形状像是鞭打的痕迹,伤口不是很深,却因着这人一身雪肤,像点点红梅般惹眼得紧。
被一瞬不瞬地盯着,冉重钧总觉得有些别扭,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人看他时候的眼神有些奇怪。
靳羽柯只是看了一会儿便敛了眉眼,走上前去扯了一缕蜷曲的黑发绕在指尖。
半干不干的,之前因为太乱七八糟的了他没看出来,想来是为了见他,所以在内狱被人紧急清洗过了。
冉重钧因为他这个动作彻底僵在了那,想到这人对自己几乎不加掩饰的觊觎心思,霎时便气红了一张脸。
偏偏他怕惹怒了这喜怒无常的昏君反害了边疆百姓,强忍着不能发作,垂在身侧的双手暗中握得死紧。
为了大局为了百姓…他必须忍。
忍住!
然而靳羽柯只是确认了他头发还湿着便收了手,转头吩咐宫人拿布巾来给人擦头发。
“有外伤的人不宜见风,”靳羽柯随手抽出自己的锦帕擦干净手指。
“正好孤也需要静养,吩咐下去,景阳宫这几日都不开窗。”
宫人道了一声“是”,便去取布巾过来。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太医上药时的窸窣声响起。靳羽柯看着那些伤口一道道掩在雪白的纱布下,和他原本的肤色几乎融为一体。
半湿的及腰黑发全被撩到前面去,露出线条优美的后颈和宽阔的肩背,本该洁白无瑕如崭新的宣纸,却被一道道缠绕着的纱布划得支离破碎。
无端多了种残缺的美。
靳羽柯没问会不会留疤,太医包扎完之后兀自又交代了一遍注意事项,言明只要仔细将养着,两三个月便可恢复如初。
“养好后还需日日涂抹祛疤的药膏,要趁着还未彻底长死之前抹上,晚了也是来不及的。”
他交代这些时一直暗中看着皇帝的方向,在他看来,陛下既然把人纳入后宫,势必是动了宠幸的心思。
这位也是一身皇宫里仔细将养出来的精细皮肉,若是让他治得留疤了,恐怕不妙。
好在内狱那群人手底下过于有分寸了,都出这事儿了还只是用了些不痛不痒的小刑,医治起来并不困难。
如今人眼看着是要重新受宠了,林沅摩拳擦掌,拿出给宠妃治病的精力来,仔细安排了换药的时间和每次要用的药膏出来给陛下过目。
靳羽柯只是看了一眼那方子就放下了,道:“全凭太医做主,要用什么药拿最好的就行,只要治得好便是。”
林沅在心底无声尖叫,赌对了!
冉重钧冷哼一声,男子汉大丈夫,伤疤就是功勋,他才不怕留疤。
但是大梁小皇帝这么紧张他会不会留疤,让他很有压力。
——留疤了就放过他了吗?
他还不知道自己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了,靳羽柯看他一开始不以为意到之后的忧心忡忡,坏心顿起,突然很想逗逗这人。
于是开口问道:“养伤一定要月余那么久吗?”
林沅福至心灵,顺势回道:“至少等半月以后,伤口彻底长好开始结痂才能有大动作。不过,就算是结痂后也仍需提防伤口崩裂。”
没想到陛下这么急色,啧啧啧啧,看来这男人素得久了是容易憋出毛病来。想他们陛下一向不近女色,头一回看上个人就是这样五大三粗的汉子不说,竟然稀罕人家到了这种地步,人都受伤了还想着那事。
冉重钧听他们说的隐晦,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蹙眉怒目而视小皇帝。
伤口长好了这人又想怎么折腾他?
靳羽柯被他那么一瞧,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逗你的,好好养伤,孤保证没人能动你半根手指头。”
话音未落,靳羽柯已经一路乐着溜了出去,只留下冉重钧抱着一肚子气不知朝谁发,想迁怒一旁的太医,看了看人家又自觉没趣,只得自个跟自个生气去了。
林沅立在一旁擦擦额头上的汗,知道自己是让陛下当枪使了,却也没奈何——还得谢陛下看重呢!
靳羽柯一路溜达到御书房,心道:可算是找着这地方了!记得原主心里常嫌弃这皇宫规模小,他还以为御书房离景阳宫不远呢,谁知望山跑死马,走了一刻钟才到。
也是他路上耽搁了,想着趁这时身边没人跟着,盘查盘查地形也好于是东走西瞧地进了不少宫殿,心里记下了它们的位置跟功能。
当然,最重要的肯定是御书房。当皇帝的不知道别的地界还能推给入宫日短尚不熟悉,这御书房可是原主乐不乐意都得待的办公地点,连这的路都不认还怎么得了?
这处也跟别的宫室大不一样,正门内外八根大柱,同满地铺的红木同色,门里一排排书架上摆满了卷成卷轴的明黄丝帛,并一摞摞整齐折好的奏折。新刷的桐油和漆面映着烛光,亮亮堂堂得像屋里栓了个太阳。
靳羽轲甫一踏进正门就围上来七八个官员打扮的年轻人,簇拥着他坐到御案前,一通叽叽喳喳七荤八素的听不明白。
等看到桌上一叠叠把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的奏折文书,靳羽柯嘴角一通乱抽,也不必听懂他们吵什么了,催他赶紧干活呗!
月升日落,靳羽柯才缓了口气,整个人卸了力地倒在硬邦邦的红木椅背上。
嘶——疼死了疼死了,下回让宫人多摆两个靠垫放背后。
调整成舒服一些的坐姿,靳羽柯揉揉太阳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道上辈子朝九晚五,合着活儿都蹲下辈子等我呢。
这些奏折文书积了四五天没人处理,早堆成小山一样。他在这足耗了小一天,才堪堪处理完那些要紧的。
凑在御书房的几个官员,有户部的、刑部的、兵部的,手里都有些拿不定主意的事等他决断。
这些都是国家大事,靳羽轲这个毫无治国经验的现代人实在不敢擅动,因而拖了许久,直等他问过官员们以前的先例和眼前的情况,一一对应上了,他才敢提笔写下决定。
等打发走这群人,还有许多没那么要紧的政事堆在案头,靳羽轲索性把原主丢下的政事都理了一遍,无论大小,皆写在一张大纸上,再挨个琢磨过轻重缓急,给手头的奏折分成紧急、较为紧急、可以拖延、处理不了四垛,然后就一直忙活到了晚上。
倒不是他真的有多勤勉,恰恰相反,靳羽柯本人一点儿也不乐意处理这些他视作无妄之灾的工作,他只是打算正好借着自己手受着伤,把笔迹变化一事给糊弄过去。
奏折都是要定期销毁的,这样等到他的手彻底长好,些微笔迹上的差异也没人会多在意。
就算有人问起,他也能用受伤的影响糊弄过去。
就是手真的疼,写一会儿就得停下来缓缓,其实也不算特别严重的伤,忍一忍也能过去,就是用手多了他怕伤口再崩开。
会影响愈合。他也没兴趣多当几天半残废。
而且在这里批奏折还有个好处,靠这些来自全国各地各层官员的奏折,他也能对现如今的时局有一个基本的判断。
原主刚死了亲爹就显出来荒淫无道的苗头,对朝政自然也没正经上过什么心,靳羽柯看了一天各种文书,才堪堪把大梁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梁朝尚武,他那个没能活到正式登基的便宜老爹信奉的就是马上打天下。
反观前朝闵氏,昏聩无能,二百年供奉西北诸部,养出来一个一统部族、意在中原的北鞣,又养出来一个自立为王、铡断西路的西獠。
彼时戍边在外的靳云被屡次削减军费后终于忍无可忍,带着二十万边境守军一朝反扑,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将皇帝踢下了龙椅,大权在握,却也没能扭转朝中文重武轻的局面。
他是不能,江南氏族握住粮、田、钱,西部的商人握着铁矿煤矿,这些人可以接受龙椅上轮番唱大戏,却不会容忍任何一个人触犯他们的利益。
更何况他戍边四部的粮饷,都要靠这群人给他上供。
不过这帮人见武将篡权成功,倒是很上道地把他们戍边军的军费给痛快吐出来了。
原主他便宜老爹一看钱粮到手,也和和气气地跟这群人维持着表面平静,甚至将自己当时不过三岁的独子留在京中,美名其曰方便寻名师教养,其实是任由士族把这孩子熏陶成了喜爱文人清议的性子。
靳羽柯强烈怀疑,原主身为将门嫡子给养成这么个柔柔弱弱的水样儿就是京里这群名门望族的阴谋。
你一个粗人,篡了位又怎样,往后你的孩子还不是要学他们士大夫的清流姿态?
靳羽柯也理解原主他爹的做法,靳云确实有心把儿子养成守成之君的样子,因此自幼就将他放在京中跟着当代大儒学习治国之道,也有意和京中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联络感情。
反倒是谢老将军的独生女谢蕴清一直跟着谢家军南征北战,老将军战死沙场的时候,也是她临危受命率领谢家军反杀了敌军。
靳云干脆就让她做了随军副帅,还半开玩笑地提了一嘴他和老谢当年醉后结亲的趣事儿。
原主十分信任谢蕴清,也有这门亲事的原因在。在靳家人眼里,只留一个孤女在的谢家,和西北十万谢家军,无异于囊中之物。
靳羽柯轻抚掌心温润的触感,越发觉得,这事儿可真是有趣极了。
他如果没记错的话,征西军现在的主帅,正是这位堪称传奇的女将军。
常遂安端着药膳进来的时候,就见陛下独坐案前,一手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玉佩,神情恍惚,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只瞥见一眼便恭敬垂目,将药膳放下后无声地侍立一旁。
主子醒来后走神的时候越发多了,许是因为忧思过虑,近时还是多备些养神的药膳为好。
靳羽柯还未能完全意识到原主药罐病秧子的本质,他现在单知道这人体弱得可以,琢磨着日后得把骑射习武之类的捡起来。
常遂安端来食物的动静很小,他稍微被吓了一跳,也没心思再饿着肚子想事情了,执起玉筷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古人这方面的铺张浪费他一直无法理解,譬如玉做的筷子,好看是好看,就是又沉又滑,实在是不好拿,他因此吃得小心翼翼,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他身体虚弱。
而且药膳口味极清淡,他吃了些就觉得大倒胃口,顾及身体吃了一半进去,便干脆将盘碗一推。
“不吃了,遂安,叫人送些茶点过来。”想了想又补充,“要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