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狱位于深宫一角,因这处常用于处置犯了大错的宫人,常年萦绕着一股阴寒至极的血腥味,为了不冒犯各宫住着的贵人,特意设在离各宫都极远的角落。
除了外运废弃物的角门,与这处挨着的就只有内务府的厢房。一来下人不比主人金贵,二来内务府居者众多,人气旺盛,也有要拿它压一压内狱森森阴气的意思。
只是如今新帝登基,宫里主人少的可怜,下人更是用不上太多,许多人陆陆续续被开恩放出宫去。人员少了,这处的厢房也就没什么人住了,久而久之,只有一些偷奸耍滑的宫人会为了躲懒跑来这边。
冷清之下,更显出内狱的森森阴气,在这珠帘绣帐的华美宫室中格格不入。
如今皇帝的仪仗猝然踏入此地,正如一注阳光射进深谷,惊扰了无数阴暗之地的生灵。
内狱刑断司与典狱司的大小官员早已在门前跪了一地,靳羽轲离得老远就看到一片乌压压的人头,心生叹息。
“虚礼莫为。以后只令几个居首的官员出来迎接就罢了,跪迎更是不必。”
常遂安在一旁道:“是。陛下仁德。”
冉重钧趴在一团勉强算是干燥的草垛上,自从他们给他严刑拷打问出他的所谓“作案经过”“投毒动机”,便再无人顾得上搭理他,把他往牢里一丢,听候发落罢了。
他在这处趴了三天才又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心想梁国那个倒霉鬼小皇帝恐怕是不行了,这是要捉自己去陪葬了。
却见那小皇帝身边儿的冷面太监进得牢门,虽仍是那张冷脸,却丝毫不见四天前事发时的慌张无措,仅是冷着一张脸自上而下地盯着他,眼中仍有汹涌的恨意,却已经不见了那日的绝望崩溃。
啧,竟是这般命大么。
冉重钧瞥了一眼就知道小皇帝是救回来了,此时多半是要拉自己出去砍头——也可能要留在秋后还是什么时候,他记得听闻过的,汉人规矩多到就连砍犯人脑袋都要专门定个时间,早了晚了都不行。
可惜了,要是那小皇帝也没了,他这还勉强算是一命换一命;如今小皇帝活了,要下地狱的恐怕就只剩他一个孤魂野鬼了。
冉重钧顿觉无趣儿,他本来还打算在黄泉路上把那嚣张跋扈的小子狠狠揍一顿出气的,没想到人家是个命大的,只有他是个短命鬼。
常遂安冷眼审视地上趴着装死的人,哪怕对方此时一身的伤痕,都打消不了他分毫恨意。
让他轻易死了都是便宜这贱.人了。
常遂安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朝行刑官一瞥,这人是老实到极点了,还是没想过主子真能醒过来,人丢给他足足四日,竟也不知替主子狠教训这贱.人一顿给主子出气。
“都愣着作甚?殿下要见他,还不快把人带下去洗刷干净了!”话落又嫌恶地一抬眼,“给这玩意儿去去晦气。”
冉重钧眉毛一挑,“谢谢了,你们大梁的皇都的确是个晦气至极的地方。”
常遂安没料想到这人都已经半死不活了还有气力跟他顶嘴,瞬间一张脸冷若寒冰,面上却是不显,冷眼旁观冉重钧被带下去洗刷后,叫人将他牢牢捆起,随后又丢回了牢房里。
他有心再教训这贼奴一番,可是主上的命令显然更为紧急,御辇已经近了,若是血腥气冲撞了陛下,他更是万死难辞其咎。
内狱的刑官站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都不主动说话。他们这部门情况特殊,先前卫朝时皇帝和梁王两方拉锯,人丢来他们这儿没准什么时候又有人来要,因而他们早已修得了一身明哲保身的本事。
不看不听不知道,职权以外,一概不管,这就是如今的皇宫内狱。
还是常遂安一扭头,阴森森地冲他们道“都愣着作甚?随我去迎陛下车辇!”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去了,刑官面上不显,心底吐槽说您在这儿谁敢拿主意,正腹诽着,常遂安猛地一扭头,给他们下了个半死。
常遂安没管这群人怎么看他,只凉凉道“把牢里那个也带上。”
内狱再怎么打扫也经年萦绕着一股寒气,陛下万金之躯,怎可踏入此地。
常遂安猛地一闭眼,他随侍龙榻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大悲大喜之下本就心神激荡,刚刚被那人气了一句,竟已有些神智恍惚之势。
他一挥袍袖大步踏出内狱,身后刑官们观他是动了真火,也不敢多言,打发狱卒把牢里那俘虏带上跟着出去了。
内狱外,皇帝龙辇已行至门前,赵霖扶着陛下下了车驾,看常遂安出来时脸色不好,愣了一下,有心问一声,碍着此时气氛不对,只是投去一个关心的眼神。
常遂安越过他在陛下面前下跪行礼,后头跟过来的内狱众人跟着跪了一地。乌泱泱一片人脑袋看得靳羽柯头疼,干脆将视线投向唯一站着的那人。
靳羽柯瞥了那人一眼,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能瞧见一头纠团的黑发胡乱地披散着,像是许久未打理了,几缕发丝打着卷儿地垂到胸前,将他投去的目光阻挡在外。他身量极高,纵使已经虚弱得一目了然了,仍直直地站在那,像一杆闪着银光的长枪。
靳羽柯看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
见他不跪,纵观大梁,似乎也就只有那一个人。
初次见面便桀骜不驯、目中无人,还牙尖嘴利,几句话就激得原主纳他为妾也要羞辱回去的那个,兵败受俘的西獠小王子。
想到这人和原主那小学生吵架一样的斗嘴过程的时候,靳羽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因着这一声笑,跪在地上的内狱众人一时僵住不知所措,站在末尾的那人动了动脖子,也抬头看过来。
只是他还没看到那人的脸,那声轻笑便戛然而止,仿佛突然被掐住了脖子。
他虽遍观原主一生,但那些记忆里冉重钧也只出现过一次,且同样是这幅邋里邋遢的模样,原主也没细瞧过他长相。
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一双斜飞入鬓的剑眉下是两颗蕴着水色天光的浅蓝色眼珠,高挺的鼻梁下一双薄唇紧紧抿起,唇线如刀削斧刻般的利落。
这人整张脸都像用大理石雕琢出的艺术品,明晰的线条和白皙得过分的肤色,都明晃晃地昭示着他极富攻击性的美。
哪怕他此时狼狈不堪,只要露出那张脸,便是无可抵挡的美色。
靳羽柯上下打量着眼前的人,刚刚只不过是有些出乎意料,细想记忆里的西獠的确是一个离中原甚远的西域国家,西獠小王子生的一副西方长相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他若是事到如今再露出讶然神色,反倒惹人疑心。
回过神来后,靳羽柯挥挥手示意免礼,只是一双眼仍盯着人群最末那人。
的确身量极高,刚刚只他一人远远站着,还不太显,此时站在一片下跪的人群中,更衬得他身姿挺拔,傲然如松。
负责押送他的狱卒擦擦额头上的冷汗,陛下突然说要亲自来提审犯人,他们也是毫无准备,没想到这小子还敢御前失仪,万一陛下一怒之下迁怒他们该如何是好?
狱卒怨毒地瞥向身后,冉重钧只当不知,自从他被俘,这类充满恶意的眼神不知见过多少次,早就习惯了。
内狱官员颤颤巍巍地请陛下入内,靳羽柯越过他们直接站到那个西獠小王子身前,发现他身量确实极高,自己这身子除了身高也没什么可取之处了,只是堪堪与他平齐。
而且对方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来是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这让前世勤于锻炼如今却只能困在这么一具羸弱身体里的靳羽柯很是不平。
靳羽柯迎着那双漂亮极了的天蓝琉璃目,缓缓道“那日真是你下毒要害孤?”
冉重钧嗤笑一声,“是我又如何?有能耐你现在杀了我。”
端的是一副不惧生死的硬汉作风。
靳羽柯微一挑眉,一点儿没被他的不配合给影响,反倒生出几分好笑。
“你说是你干的,那你倒能说得出是何时用什么法子下的手?”
冉重钧僵住一瞬,冷哼一声,“不是你们说是我动的手?我认了,就是我想要你的命。”
靳羽柯默了默,“你这是在耍脾气?”
明明他是来给这小子洗清冤屈的,就不能正常交流两句吗?
那句反问一出口,冉重钧看向小皇帝的眼神已经是恨不得直接动手了。
坦然迎上对方的怒目而视,靳羽柯拍拍冉重钧的肩膀。
“你还没那个本事,那天是孤临时起意去找你,你看都没看孤一眼,又怎能猜到孤会喝你殿中的茶,事先在茶里下毒?”
他话音未落地,身后又是哗啦啦跪了一大片。
靳羽柯看都没看他们,径直穿过大门朝里走去。
“那天在场的宫人呢?孤现在,就要见到他们。”
内狱天牢常年暗无天日,今日却被一双明黄色龙靴搅乱了一室寒气。
龙靴停在一间监牢外,靳羽柯朝里看去,看不见什么明面上的伤口,看来是没在里头受什么苦。
真是怪了,是刺杀当朝皇帝的罪名还不够严重吗,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他用不用治内狱一个失职之罪?
但是既然已经有个傻子伏法了,好像内狱没有逼供也没什么不对。
心下想着,靳羽柯抬手敲敲牢门上的铁锁,开口道“孤记得,那天斟茶的是你。”
“来聊聊,西域的蛇毒是怎么被你们运到孤的茶水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