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便睡到了日暮西垂,靳羽柯迷迷糊糊一睁眼,瞥见昏暗的室内几点烛光,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还不如一觉睡到大天亮去,夜里睡足了醒过来,整个儿颠倒的生物钟起码要花他两三天才能彻底扭回来。
“主子可醒了,”常遂安凑上前来,老老实实地侍立在榻前三步的地方“奴才叫人备了参汤在旁侧温着,您就算再没胃口,也好歹喝上一蛊养养身子。”
昏迷三日水米未进,他们金枝玉叶的主子何曾受过这等苦楚,也怪他没早先在殿内备上补气益身之物,不能在主子醒转的时候即时送上。
靳羽柯愣了愣,只当他是备好了吃食,他如今除了身体虚弱外健康得很,左右晚上也没法接着睡下去了,便应了一声“有心了,呈上来吧。”
话说出去心下还有些犯嘀咕,他初来乍到,不知原主和身边下人的关系几何,只是想着这人做事实在妥帖得很,料想原主也不至于脾气秉性过于异于常人,便夸了一句。话出口又觉得不妥,看他刚醒来时候下人们的反应,原主恐怕积威甚重,这贸贸然夸人,八成不会是符合原主行事风格的做法。
却不见那侍从有何反应,只回了一句“这都是奴才分内之事”,便缓步急行着退下去了。
这是过关了?看来原主脾气不错,起码是个正常人。
靳羽柯心下有了谱,这样他假扮起来也容易一些。
古代这些达官贵人他只在影视作品里了解过,但人各有千面,若是摸不准原主性格,他贸然性情大变虽说也能推给中毒后遗症,却终究是留了个破绽。
他如今身份贵为天子,不知多少人盯着,哪怕只是让旁人瞧出自己记忆全失,都是可能跌入万劫不复之地的隐患。
没一会儿常遂安便捧着一只小碗进来,这次直接端到了榻前,靳羽柯眼看他是打算亲自喂自己喝下,当即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干脆一把夺过小碗。
“......”
怎么是碗黄汤,闻起来还一股青草混着茶叶的味儿,他本以为端来的怎么也得是羹粥一类,哪想到就是一碗水。
靳羽柯锈住的大脑缓慢转动两下,刚好像听到什么参汤,参汤,拿人参泡的水?这不就是碗茶吗!
心下好笑,他倒也知道这身子他不熟悉,也感觉得出来如今身上有够虚弱的,参汤好歹是大补之物,虽不能垫肚子,也算是对身体有益。
他干脆一仰脖干了那碗水,霎时一股暖流入腹,再缓缓流向四肢百骸。他这身体好几日未得进水,一口温热的参汤下肚,滋补的感受便尤为明显。
身上有热气便多了三分气力,他把那小碗往常遂安怀里一塞,再开口已不是之前中气不足的样子“再拿些吃食进来。”
趁着常遂安下去安排膳食的功夫,靳羽柯翻身下床,在床边找到一副鞋袜,猜想便是原主之物。
略显笨拙地将这款式陌生的古代鞋袜穿好,他试探着扶住床柱站起来,还行,这身子好手好脚的,除了脱力以外没什么大毛病。
他走下床榻四下查看,发现这是间金碧辉煌的宫室,正中靠内摆着他方才睡过的床榻。
那床榻比现代常见的双人床尺寸还要再大上一些,且四面被立柱包围,占地面积又往外扩了不小的一圈。
格局有点像那种小房间一般的拔步床,只是包围得没有那么严实,虽然四面床罩放下也是密不透风的。也没有过多的雕花装饰,比起寻常人家内屋的床具来看,倒是多了分大气。
靳羽柯朝外间走去,摆设不丰,一面圆桌并两把圆凳,看着像待客所用;另一边是一条窄榻,榻上置一案几,两边各放着两只华美的绣花软枕,一扁一圆。
品味不错,就是可惜这屋子八成只是间寝室,书籍笔墨之类恐怕自有专门的书房放置。
靳羽柯收回视线,心说正经办公的东西没有也就罢了,这屋子里连个柜子都不见,除了角落里的熏香铜炉跟几盏造型别致的落地宫灯外,这屋子真空得可以。
是那些东西都有专门地方存放,还是原主就是这么个见不得自己屋内杂乱的性子?靳羽柯心下思索着,这倒是为他揣摩原主性格添了点根据,只是暂时,没觉得这点信息能派上什么用场。
心下烦躁着,靳羽柯在屋内又细转悠了两圈,突然福至心灵,走到桌边拿起一只茶杯,果真在杯底找到了字样。
只有两个隶书小字,靳羽柯读出是“景阳”二字,猜测应该是宫室的名字;又去看茶壶的底款,除了红笔大写的景阳二字外,旁侧另有一段蝇头大的黑字,细细辨认,写的是“梁景王二十三年制供景阳宫”。
放下茶壶,靳羽柯心里大概有了底,这里恐怕是类似春秋战国时期的乱世,单看称王者能自定纪年便知,这梁景王跟土皇帝也没什么区别。他此时所处的应该就是景阳宫,原身大概率就是这个土皇帝的儿子。
稍微掌握了一些所处环境的情报,靳羽柯心下稍喜,却不料立时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逼得他勉强伏在桌边,只觉腹内绞痛,额首几欲炸开。
再睁眼时已经回到了温暖的被窝里,眼前是明黄色的帘帐,靳羽柯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还不如死于空难落个干脆。
他昏迷中仿若做了个长久的梦,梦中是一个年轻人短暂而又花团锦簇的一生。
他看着那人自出生起便被身边人寄予厚望,看着他无论行至何处都众星捧月,也看着他在父亲死后彻底放飞天性、任性而为,却因着地位尊崇无人敢惹,又看着他行事越发疯癫,直至走向灭亡。
梦中人应当就是原身,大梁开国帝君,梁朝的太祖皇帝。
至于为什么这么个二世祖会成为开国皇帝,那就是一段颇戏剧的过往了。
他父亲原是打着清君侧名义将前朝皇帝牢牢掌控、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一方霸主,可惜卫朝到了卫哀帝这一辈不甘受制于人,频频企图与外界老臣联手抗争,终于被当时的梁景王勒死在寝宫。之后梁景王谎称哀帝突发恶疾暴毙,又无子嗣继位,卫朝这就算是彻底被断了。
老王爷一生戎马,本打算打回当年丢在西北的失地就正式自立为帝,大典都安排好了,哪知天不遂人愿,许是乐极生悲,一阵急病将本就上了年纪的老人打倒。任是太医们全力救治,仍是回天乏术,不到月余便就这么去了。
一时间前朝哀帝冤魂索命之说甚嚣尘上,原主仓促登基后为压下流言,不得不让民众将目光投向北方的戎狄,言辞激烈地骂了这群趁卫朝势弱侵占他们中原领土的外族一顿,接着话锋一转,表示要替他老爹灭了戎狄,将这些侵犯卫朝的敌人们送下去给哀帝跟他老爹陪葬。并且放出话来,定要在他称帝的登基大典前好好宣扬一番大梁国威。
其时鼎立的三国,一为大梁据守中原,二为北鞣虎视眈眈,三为西獠夹缝求生。虽亦有诸多小国林立,但天下大势,已然是要在这三者中决一天下共主。
老梁景王在世时便成天想着把被戎狄异族夺去的国土打回来,他把持朝政的那些年一直广积兵马,正方便了原主。小皇帝顶了他父亲的大典登基后就火速点了二十万大军陈兵边境,原本还应要再筹备些时日的,哪知西獠这时主动进犯,本想在边境劫掠一番,却正踢到了铁板。
其时驻边的谢家军接了小皇帝的军令,直接整合了边境各部人马,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攻入了西獠境内,不但连破西獠三座城池,还趁乱俘虏了当时正在边疆的西獠小王子。
这可给原主高兴坏了,他平生第一次出兵就赢得了这么大一场胜利,当即连鼻子都翘到头顶了,马上叫人把那倒霉催的小王子带到他面前来,打算好好羞辱一番。
一直到这儿都没什么特别,最多只能说原主运气实在不差,白捡现成的祖宗基业。然而想到再之后发生的事,靳羽柯实在没绷住,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然后原主就被西獠小王子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嘴说得无能狂怒,还在小王子怀疑他这副小身板到底是不是男人的时候彻底失去理智地,下令将西獠小王子纳入后宫。
想起回忆里西獠小王子看傻子一样的眼神,靳羽柯默默往被子里缩了缩,他突然有点想逃避现实。
大意了,他只知道这身子好手好脚,却没想到原主竟然有个这么脱线的脑子,听说大脑生理情况对意识的影响比人想象的要大得多,那他现在用的也是原主的脑子,会不会用久了再反过来影响他的智商?
一旁侍立的人看他动作,惊喜地喊了一声“陛下醒了!”就凑过来跪趴在床边关切道“陛下万望当心身体,您如今正如大病初愈,实不该轻易走动,有什么吩咐的唤一声就行……”
靳羽柯让他这番连珠炮一样的话吵的心烦,心绪未定,只能随口道了声“知道了”,又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那人“西獠那个俘虏如今在哪?”
这附近西獠的俘虏只那一人,因而对方想也不想立刻回道“回陛下的话,那日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下入内狱留待处置了,内狱没您的命令不敢私自用刑,此时人应当是在内狱天牢里关着。”
这是终于要下令砍那小王子的头了,看来他们大梁与西獠是命中该有一战,西獠既然对他们陛下下此毒手,便注定是要不死不休了。
靳羽柯揉揉眉心,烦躁地一挥手“先把人放了……不对,带他来见孤。”
宫人心下一惊,主上难道要饶那小子一命不成?却不敢把情绪显在脸上,只是匆忙领命而去。
“等等,”靳羽柯叫住那人,双眼大大方方地在他身上扫过一圈,认出这人是他身边近侍之一,名唤赵霖的。
他记得此人和之前那个内臣都是原主自幼一同长大的身边人,想来平日贴身照料原主的也正是这二人了。
“常遂安哪去了?孤上次醒转还是他侍奉左右,怎么一觉醒来换成你了?”
赵霖不疑有他,回过身道“回主子话,宁远还要打理宫内大事小情,此刻约莫正在内务府例行监察,”顿了顿又道“您若是有事寻他,我这就着人唤他过来。”
“不必了,”靳羽柯说着摸摸下巴,“不必那么麻烦,孤亲自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