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皇帝谋定江山 第26章 香椿

周信修年逾半百，精神矍铄，大步入上书房的样子与白日里并无不同。靳羽柯不及他入内即起身去迎，还未绕过书案，却见周信修行至室中突然便拜

“臣有罪，臣知私议要政有损于陛下天威，仍不得不出此下策，非至大义于不顾，实痛怀边地百姓饱经战乱之苦，一朝得胜，仍受百官盘剥，更不忍边疆将士辛劳苦功为世臣文人染指!恰此时西獠私送文书以议和，臣一时冲动才酿此大祸，此事皆因老臣私心而起，一应后果，也应由老臣一力承担！”

“老臣纵万死难辞其咎，只望陛下看在先王遗愿的份上，莫令边疆百姓和将士们寒心呐！”

靳羽柯还没走出书案背后，直接被这一番话给钉在了原地。

就算他忙了一下午脑仁一抽一抽地疼，也能听出来周信修这不是来谢罪，是来背锅再搬出原主亲爹逼他就范的。

好麻烦……

克制住揉捏眉心的冲动，靳羽柯等他一番慷慨陈词后才疾步走出书案后，匆忙去扶：“周尚书言重了，战后安置一事孤自当慎重，此役边疆百姓与诸将士出力甚巨而居功甚伟，孤定当逐一嘉奖，至于那些没出什么力的文臣，孤也不会让谁白捡了便宜。”

一番话滴水不漏，靳羽柯回忆起这一下午的努力，干脆把周信修拽到案前，指着桌上刚写好的文书道：“尚书若不信便亲自来看，此信孤欲快马加鞭送至谢将军手中，让她不日携有功之臣及西獠使者入京觐见。介时以功论赏，有谢将军担保，有何不安？”

话语间暗中打量周信修的神情，见提及谢蕴清时老人眉目舒展，便知她是极受军中老臣信赖的，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更在意谢蕴清的回复了。

他指给周信修看的是过明面的正式文件，让谢蕴清暗中调查的内容另修书一封，准备悄悄走暗路送抵。此外还有些写给边城守军及地方长官的调动文书，靳羽柯见周信修态度有所和缓，趁热打铁，将几封正式文书都一一拿出来给他过目。

“孤掌权日短，不及尚书对边疆情况了如指掌，许多政令，还要仰赖臣子协助才好推行。”

他这话说来谦卑，周信修忙躬身行礼：“陛下言重，辅佐君上乃老臣分内之事，陛下感念老臣辛苦，允臣妄议，不治臣罔上之罪，反受臣谏，陛下仁德，乃臣之万幸也。”

听这话就算是抹平了？

靳羽柯暗中松一口气，又讲了一番仁政爱民虚心纳谏乃为君之义之类的漂亮话，等两人把该说的都说完，靳羽柯唤来门外的小宫人替他们把公文收好，十来卷包裹严实的文书让周信修都拿回兵部衙门去。

“尚书来的也巧，这些文书拿回去让兵部尽快送到边境，也好让将士们快快回京受赏。”

周信修俯身一拜，“臣领命告退。”

等目送他真走掉了，靳羽柯才狠狠舒一口气，一下子像被抽了骨头般往实木坐椅上一倒，都顾不得这雕花镂空的椅子把他硌得多难受，瘫了好一会儿才起来。

跟这老狐狸虚与委蛇，比他写一下午公文都累。

靳羽柯眨眨眼，缓缓消化掉那股由内而外的疲惫感，走到一边自己拿了碟点心吃。

写完公文的时候太阳刚下山，送走周信修以后天都黑了，靳羽柯挑了几块儿看着顺眼的点心垫垫肚子，吩咐宫人把御书房洒扫干净，看着禁卫军将空无一人的御书房锁好才朝景阳宫走去。

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坐着，靳羽柯有心散步活动一下，没让宫人再去抬轿子，只让人提着灯笼领路。还未入夏，夜晚的皇宫凉风习习，吹在人身上，能减去半身燥热苦闷。

靳羽柯缓缓吸入一口凉气，其实如果没有这么多烦心事，单凭此朝的宜人气候、淳朴民风，也不失为一方悠闲乐土。

行过一座座烛光微弱的闲置宫殿，直到景阳宫前才见灯火通明，常遂安不知在殿门口等了多久，靳羽柯看到他皱了皱眉，叹气道：“不是说过不用等孤。”

常遂安对此不发一言，只是不快地抿了抿唇“都是微臣的错，害得陛下回宫这么晚。”

“你又做什么了？”

靳羽柯好奇，他分明是被公文跟周信修绊住了脚步，跟常遂安又有什么关系？

话落突然想到，常遂安午后被他派去六部监察，第一站就是兵部。而常遂安去后不及次日，周信修就匆匆忙忙入宫觐见，请罪陈情。

不会真是他干了什么才逼得周信修这么着急入宫吧？

果不其然，常遂安懊恼道：“卑下到了兵部便言明是奉陛下之命整肃官场风气，兵部诸员多有阳奉阴违之举，卑下气不过，便吵了他们几句，好容易等事了了，才听说兵部尚书已经入宫面圣去了。”

靳羽柯听得嘴角直抽抽，他说周信修怎么着急忙慌跟他演明君贤臣来了，感情是以为你是奉旨闹事去了。

常遂安此时还不知道周信修完全误解了他去兵部的意图，进而闹了一出负荆请罪，只以为兵部尚书是不满他在兵部所为，才进宫告状去了，害得陛下不得不安抚老臣，这才回宫迟了。

靳羽柯也没法跟他解释，只能安抚他别往心里去：“这整肃朝纲是个苦累活，可以一步步慢慢来，不必心急。至于百官不满，都在孤意料之中，你只管放开手去做便是。”

二人相继入内，靳羽柯才看到殿中圆桌前正趴着一个墨色的身影。冉重钧不知在这等了多久，此时正形象全无地趴在桌子上朝殿门处盯视，宫人碍于桌面被他占去一半，只能将晚膳在旁边摞成一座小山。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爱等人？

看到那人身影出现，冉重钧立刻从桌子上弹直了身子，四下宫人见皇帝回宫，极有眼力价地上前将晚膳布好，清淡鲜嫩的放陛下那一边，浓郁肥美的放另一边，一目了然，显是对二人口味十分了解。

靳羽柯看见这番布置却皱了皱眉头，划分得如此清楚也就罢了，他日前还吩咐过冉重钧养伤期间饮食务必清淡为主，今日饭桌上却又多了两道浓油大酱的肉菜，那油腻腻沾满羊油的胡银饼也又上了桌。

“怎么才回来？”冉重钧一手支颐，另一手夹了块烤肉送进嘴里，等靳羽柯落座之后，才状似随意地问道。

“公务耽搁罢了，倒是你，怎么又过来等着了。”

靳羽柯随口应了，又把问题抛了回去，就见冉重钧顿了一下，像在琢磨不知怎么回答，心下暗笑。

“……咳，我就是觉得昨晚的那道菜还不错，我看今天我那没上，就想过来跟你一块吃。”

话说他昨晚最后夹了筷什么来着？只记得绿油油的，他不好素菜，端上来什么样撤回去还是什么样，小厨房不做了倒是实话。

靳羽柯听罢，“哦”了一声，眼神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桌上靠近自己的一盘素菜，冉重钧马上像发现了什么提示一般，夹起一筷子就往嘴里送。

……味道好怪！

被那气味古怪的蔬菜熏到险些吐舌头，冉重钧这才看到，自己刚才夹过的盘子里满是青紫颜色、状貌诡异的叶子，显然跟昨晚尝过的不是同一道菜。

靳羽柯看他神情古怪，强忍笑意，假作不知道：“这道香椿鸡脯所用椿芽日前才进贡上来，正是最新鲜可口的，你若喜欢便多吃些，等过了这季，再想尝可没了。”说着还生怕冉重钧拒绝似地，亲自夹了满满一筷子放到冉重钧面前“夹在油饼里也好吃，来试试？”

看着眼前颜色气味都分外诡异的几根树叶子，冉重钧一张脸肉眼可见地皱成了包子，犹犹豫豫地夹起一根来，放到银饼上，看看叶子，再看看油饼，一咬牙一闭眼，一块夹起来就往嘴里塞。

初一入口，银饼浓郁的肉香和油脂香稍微将椿芽的气味盖住几分，然而还不待人彻底放下戒心，被油脂和热气激发出的椿芽香气来势更为汹汹，一瞬间就连鼻腔里都盈满了那股味道，冉重钧胡乱嚼了两下将满嘴的食物咽下，顾不得面子地抄起茶杯便往嘴里灌，一盏茶下肚还不够，又将舌头伸出半截想散散那股味儿。

边伸舌头边咒骂了一声“什么劳什子？味道这么古怪！”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靳羽柯乐得前仰后合，若不是饭菜摆了满桌，差点要笑趴在桌子上。

“就是椿芽啊，”靳羽柯笑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断断续续给他解释道：“是种树上长的香叶，香气浓郁，极名贵的。”

话落就看到冉重钧一脸“你们中原人竟然爱啃树叶子”的不可置信，又没忍住笑了好久。

直笑到对面人双颊气鼓鼓地盯过来才堪堪止住，靳羽柯马上换上一副正经表情道：“不逗你了，椿叶亦能入药，有止血止痛等功效，古人言‘谷雨食春，百病不沾’，你就当良药苦口，吃了些补品便是。”

话落怕他不信，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吃得津津有味

“唔，好吃！这味道不赖啊？”

炸过的香椿和鸡脯肉同炒，香椿既有肉香又有炸物的酥脆可口，靳羽柯吃了一口竟上瘾了，陆续又夹了几筷子。

冉重钧还是头一次见他吃东西这么积极，不似作伪，心下稍安，不动声色打量起对面人的吃相来。

平时吃两口绿叶菜都费劲的人，原来遇上喜欢的食物也会一口接一口吃得香甜。

就着这人吃东西的样子，冉重钧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觉竟把面前的椿芽都吃完了，连沾上香椿气味的那几块银饼都吃了个干净。

直到他反应过来面前已经只剩一个空盘，宫人过来替他将盘子撤下，冉重钧才得以借着他的遮挡，偷偷地藏起自己泛红的双颊。

怎么办，好像变得越来越难以移开视线了，这样下去，他到底要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