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的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靳羽柯缩在厚重的棉衣里,抱着手里的暖炉,无比怀念现代社会的取暖神器们。
虽然他身为皇帝,是皇宫取暖的第一优先级,到底古代的御寒手段也有限,烧炭、挂布帘、穿厚衣服,虽说也不至于冻着,但实在谈不上多舒适。
面前摆着一摞奏折,靳羽柯偶尔翻动一下,不是他懒怠,实在是文言文难读,他又被屋内的热气熏得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的时候听到有人通传,靳羽柯下意识应了,过不一会儿进来一人,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生人、进宫之类的话,靳羽柯头一歪,“嗯?”了一声,这才抬起头瞥了一眼:“生人怎么进来的?”
案前肃立的人影抖了一下,道:“回陛下,据此人招供,乃是宫内有人里应外合,但嫌犯……”
靳羽柯摆摆手:“无妨,直说就是。”
那人才应道:“里应外合者众多,若按例一一惩处,恐致大内人手空缺,反而不利。”
靳羽柯打了个哈欠,“奇了,那他还进来了不止一回?”
问是这么问,其实他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天从宫女处得来的烤山栗油纸包裹,上面还沾着些铁砂,一看就不是宫中所制,多半是自宫外小贩处购得。
宫人不可随意出入宫门,新鲜的小吃能出现在皇宫深处的御花园,只可能是有人偷运入宫,恐怕同时运送的货品还不少。
一听之下,果然**不离十,又听到已查明仅是名寻常百姓,为赚些银钱铤而走险,加之并未发现偷卖大内之物等罪行,便吩咐不必按例处置,仅将相关人等呵斥一番也就罢了。
说完靳羽柯才想起来,偷入皇宫好像是重罪,不然禁军也不会专门来跟他汇报。
他一个现代人,想不到所谓天家威严,也没兴趣管这个,但只是从皇宫安保上考虑,这件事影响也很坏,再加上最近刺杀事件接连发生,禁军压力很大,好不容易抓到个人,若是轻轻放下,倒显得他优柔寡断,不是个好领导。
一想这些就头痛,靳羽柯揉揉眉心,缓缓道:“你们……先扣着那人犯,我有些打算,过后再另行决定。既然牵涉甚广,就要从根上解决才是。”
等人出去靳羽柯老没形象地往椅子上一窝,叹了口气,心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安监控还是防盗门啊?
又想了想,就凭古代这安保水平,跟皇宫制服的伪造难度,外面人别说进宫了,他就算假扮成宫内的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最关键的是这种事本来对皇宫保全不构成直接影响的,现在要为这个,占用禁军许多宝贵人力。
抓到人了还不好办,又不能真给法办了,随随便便就放了更不行。
靳羽柯皱皱眉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案上的奏折,冷风一吹,凉气飞快从指间蔓延全身,激得他打了个哆嗦,想起来这两天在奏折上见到的各种哭穷要钱的辞令。
一计上心头,靳羽柯 “噗嗤”乐了,马上着人去把户部跟礼部的当值官员喊来。
宫吏领命,不一会儿领进来两位顶戴乌冠、身着红袍的大人,正是户礼二部尚书。
二人进门便拜,高呼万岁,靳羽柯让更大的阵仗惊过一回,倒不至于大惊小怪,只是有些疑惑为何来的人如此位高权重。
宫吏的解释是二位大人正好轮值当差。
至于是不是这两天故意轮值以好在第一时间见到大难不死的小皇帝并及时表忠心,这个就不知道了,反正大内备召的差轮到谁头上也是尚书说了算。
靳羽柯面露微笑,让他俩先起来,心道天天让一群半拉老头跪来跪去,当少年皇帝真得有颗大心脏。
吩咐宫吏赐座,靳羽柯自觉地主之谊已尽到,也不跟他俩多客气,直接道:“近来宫中人员混杂,孤有心整治,只是治标之策,难于治本。常听人说,堵不如疏,有意择一宫门建造集市,以供内外沟通,并派专人把守进出之道,再有擅越者,斩立决。不知二位对此意下如何?”
户部尚书最先表示陛下英明自己毫无意见,礼部尚书似是没想到被召进宫是为了这种事,一时怔愣,但户部尚书开口后也很快表示赞同。
靳羽柯点点头,知道自己作为皇帝对皇宫内的事还是有一定决策权的。
之后又谈及集市建造所费、交易所得税金可充盈宫中,
正好打算给皇宫降本增效一下,干脆辟一片空置的偏远宫室作集市所用,所得税金等皆充入宫中,便随口问了一嘴之前皇宫遣散一批宫人省下的开支。
没想到户部尚书刘柏亭对答如流,娓娓道来,显是十分清楚。
靳羽柯看他一眼,有点奇怪他一个尚书理应日理万机,怎会连如此细枝末节都牢牢把握,但也没深想。
礼部尚书曾请旨用闲置官屋办公学堂,靳羽柯想起来了也提了一嘴,最近天冷,再给公学堂拨一笔炭金,从皇帝的私库出。
礼部尚书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是建议集市设在皇宫最外围,远离大内,且加派人手严加监管云云。
于是事情就定了下来,这个身负皇命的小小集市顶着严寒飞快落成,所需的人员配置也很快到位,因为并不限制交易者的身份,一时成为了京中最受欢迎的去处,不少市民即使并没有交易可做,为了一睹皇宫大内的风采也会前来。
这也导致禁卫军的人手一时变得格外紧缺,连靳羽柯都察觉到他们最近明显疲惫不堪。
以往禁卫军缺人就从城卫军和近处守军中抽调精锐,只是如今大部分军队都在外打仗,四处人手都吃紧,禁卫军也只得加班加点,辛苦完成任务。
靳羽柯深知这不是长久之计,再加上钩吻案一直没有别的线索,就暂时中断了调查,让禁卫军可以倒班休假。
同时他也开始思考,还能从哪整点人手出来。
精锐不够用,把要求更低的任务分出去行不行?
禁卫军最不精锐的任务就是御前仪仗了,可以说只要是一群外观正常、精神尚佳的绣花枕头往那一站就能完成这个活儿。
提起绣花枕头,靳羽柯头一个想到的就是皇城里整日打马游街、无所事事的将门子弟,过往连原主这个半纨绔都看不上的一伙草包。
这群小子都是家中幼子,打江山时他们还小,守江山有父兄更用不上他们,加之年幼得宠,就被放在京中安心做着富贵闲人。
靳羽柯叹气,大梁朝根基未稳,开国功臣的后辈就这样安逸奢靡,实在不妥。有必要将这群闲人操练起来,最起码变一变精神面貌,不要让那些清贵世家过分看轻。
且如此也有利于制衡朝中文武势力,他想起前阵子叫到宫里来的礼户二尚书,均系世家出身,想必六部衙门里除却兵部,都是世家子弟的天下。
既然武官子侄塞不进已有的部门,他不如再新造一个。
队伍必须精挑细选,还要放在身边慢慢培养,假以时日,总能出一两个顶用的,到时再委以重任,一个新的机关就形成了。
越想越觉得可行,靳羽柯马上着手准备,然而面对备选名单却犯了难——他虽说知道大概有谁,但原主跟他们不熟,连带着他也没法对这群人做出什么准确的判断。
就着点心茶水处理完积压的政务,靳羽柯从一人多高的奏折中抬起头,才发现早已是月上中天。靳羽柯揉揉干涩的双眼,此时才顾上琢磨自己如今的处境。
原主他爹是个狠人,更是个聪明的狠人。当年他打入京城后未动世家大族一厘一毫,挟天子立他为摄政王之后,又对世家大族以礼相待,因而一开始,所有人都对他放松了警惕。
直到他将各地驻军及护卫之师都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时候,世家大族才恍然发现,钱粮有什么用,如今小命都捏在人家手里。于是乖乖地,将以各种明目昧下的各州郡粮税,借军费之名献给了新上任的摄政王。
期间自是不乏不服之人,被靳云干脆地断了驻军城护后,夜夜担惊受怕,最终还是乖乖送上钱粮以求庇佑。
因此大梁和诸地方氏族就达成了个诡异的平衡,他们出钱出粮以供军需之用,相应地,摄政王也不管他们在朝廷内外怎么搅风搅雨。两方人还默契地将皇室所需减至原来的一成,每年省下的数百万雪花银极大地丰盈了国库。
如今除了兵部从尚书到书记官都是军队的自己人,其他实权职务都在世家控制之下。比起前朝皇帝的昏聩无能,摄政王其实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只是外敌当前而皇帝昏庸无道,他和世族都没什么内耗的心思。
一个出钱出粮一个出人出力,上下一心,几乎倾举国之力,也花了十几年,才堪堪守住北境国门,在强敌环伺之下达成宝贵的平衡。
现在摄政王去了,时局却并未有什么改变,因而整个朝廷的大方向还是抵御好虎视眈眈的外敌。虽然世族一直不满逐年增长的军费,但积极的对外战争也不是全无好处,像这次一样打下些城池、或是夺回失地的事,就是军队的大功一件。
更广阔的土地意味着未来更多的纳税人口跟粮食,也意味着更多的官职可以给他们安排族中子弟。比起在中央巧令名目增添无权无势仅是清名的虚职,真正握有权柄的地方官职反而更得他们青睐。
整体而言,大梁还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新兴王朝,如果能忽视军事实力倍杀他们的北方邻国的话,这个王朝应该能发展得很远。
但可惜,北鞣一直盯着中原腹地充盈的物产,从以前各部落的骚扰侵袭到如今统一后的多次南征,其狼子野心,早已是毫不避讳。然而过去的帝王沉迷酒色,克扣军饷、裁撤军队,几乎将腹里十六州郡拱手让人,令民怨沸腾、世家也颇有唇亡齿寒之感。
这也是这群人如今会拥护行伍出身的靳家的原因,他们也清楚,身为中原人的他们很难在北鞣手里有什么活路。北鞣气焰之嚣张,已是连臣服纳贡都不看在眼里,一心只要入主中原。
靳羽柯揉揉发胀的额角,深感皇帝难做。如今大梁面对的首要矛盾,无疑是外敌当前的外部矛盾,但是,作为一个地方割据的封建王朝,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同样尖锐。
世族不满前朝统治荒谬无道便可联合军队夺权,老梁景王虽说名义上是风头无两的摄政王,实则也要处处受世家的钳制。
朝中各方势力本就盘根错节,在景王的退让放纵下更是纠缠日深,甚至很多出身世家或与世家结亲的军中将领也早就是这张巨网中的节点。
这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将整个大梁牢牢包裹在内,网下的黎民百姓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如今有外在矛盾牵扯,强行将大梁上下凝成一股抵御外敌的坚毅力量,却也不是铁板一块。大梁和北鞣西獠的边境问题日益胶着,三国如今已逐渐有了和平共存的苗头。
北鞣西獠的外族统治者并不奉行立嫡以长不以贤的原则,如今更是深陷夺嫡内斗之中,局势混乱,也给了大梁不少的喘息机会。
朝中早就有减少军费支出的声音,毕竟要养活数十万不事生产的军队,对于本就积蓄不丰的梁朝来说一直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之前碍于外敌当前咬牙硬撑,实则过巨的军事支出一直是朝廷财政头上的一座大山。
这次谢蕴清接连打下三座城池,朝廷上下着实都松了一口气。
征西军实打实的几十万人,看着是威风凛凛的,在他们眼里就是几十万张不事生产干耗粮食的深渊巨口。
如此大规模的军队出动,但凡这战事多拖延几个月,国库都不知道能不能供得起。
要是放在老摄政王那时候,国库供不起,就是他们这些世家被敲打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