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好戏开锣。舞台边一字排开的乐器班子配合默契,先声夺人的急锣声吸引过全场的目光,再由鼓声弦乐适时衔上,等全场观众的视线都不自禁被吸引向戏台方向时,今夜的演出正式开始。
百戏乃是民间戏码的总称,各色杂戏都可算作百戏,不止有重说唱技艺的戏曲,吞刀、吐火、舞龙舞狮,都可算作百戏的一种。但杂耍一类多见于街巷庙会,正经搬到戏台子上演的其实少见。
这歌榭既有个“歌”字,靳羽柯难免先入为主,觉得今天要看的是什么戏曲演出,因而等看到两个赤膊短打的力士上台来二话不说扑打在一起时,靳羽柯着实是愣了一瞬。
倒是很快能看出来是场表演性质的假斗,动作花哨而无半分杀气在里面。台下自从对战开始便叫好声不断,随着台上二力士的“战况”日益焦灼,更是越来越喧嚣沸腾。
很快,随着一记漂亮的过肩摔,其中一个力士倒地不起。场下的欢呼声达到**,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好!”,再没几个人还顾及着不知道在何处一同观戏的皇帝。
也有跟这位确有几分熟悉的原因在,气氛到了人就容易松懈,总觉得左不过大家都是来赏百戏的年轻公子哥罢了,皇帝来了也就是个与民同乐。
须臾后台上倒地的力士一个鹞子翻身利落起身,二人站到台子正中作揖行礼,台下立刻有个锦衣玉带的公子哥丢上一把金银锞子,一时打趣的人声混着笑闹,气氛就算是彻底炒热了起来。
再后面跟着的吞刀履火、幻术乐舞等演出也都赢得了台下的一致叫好,尤其是其中一场声势浩大的幻术演出,并不同于现代常见的魔术表演,场面却做得比许多高科技的舞台效果还要惊人。
这些杂技表演虽说并不难见,但靳羽柯两世为人,倒还真头一回欣赏正宗的古代杂技,一时也饶有兴味地观看起来。
边看台上的表演边不忘打量台前观戏的公子哥们,人在放松的时候最容易暴露本性,他在二楼一览无余,打眼扫上几圈就知道谁性子稳重、喜怒不形于色,哪个又胸无大志、叫人一眼就看了个透。
其间种种,人性百态,比起台上技艺精湛的演出也丝毫不逊色。
靳羽柯留心观察到几个全程只坐在那老老实实观戏的,心底大约有了个谱在那,后来随着各色绝技杂耍次第登场,他也渐渐地被表演吸引,慢慢地真的变成专心在欣赏演出了。
台上的各色杂戏来来去去,锣鼓声中喧嚣不停,气氛被越炒越盛。赵霖看着底下已经彻底忘了陛下到场这件事的一群公子哥儿,心底悄悄捏了一把汗。
虽然早知道他们不太靠谱,但丢脸丢到陛下面前可真是……唉!
这下子可真是全凭造化了,就今天这表现,怕不是陛下原本想给他们安排的职位也要考虑考虑给别人了。
要替禁卫军和城守军分担职责,就算只是一点细枝末节的杂活儿也是马虎不得的大事,真的要交给这群人,就连赵霖都下意识觉得不太靠谱。
靳羽柯要是知道赵霖在想什么,恐怕要啼笑皆非了。
他反倒没想那么多,本身对罗绮卫也没抱什么太大期望,左右皇城的守备水准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强化成真的铁桶一块的,罗绮卫设计时虽说借了前世所知的古代锦衣卫的现成构造,但一时半会儿的,靳羽柯也不可能真指着它立马变成大权在握的朝廷鹰犬。
他特意在营旅子弟中选人也不过是为了减少建立罗绮卫的阻碍罢了,毕竟一下子解决了不少人的就业问题。
这群人的父兄多数正在外征战,他在后方善待一二也有利于时局稳定,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手握重兵的将军们很难真的对他这个年轻又文弱的继承人服气,因而此时展现出和他“父亲”一脉相承的拉拢态度就显得尤为必要。
虽说原本打算是如此,相看时靳羽柯倒真找到几个性格稳妥的,看上去是可堪大用的好苗子。
他有心将这些人好好地锻炼一番,好在将来真的填补禁卫军的缺,因而暗暗记下他们名字,准备日后尽量安排些实职。
至于其他人,靳羽柯想着,让他们练练仪态然后去当御前侍卫之类的吉祥物就行。
这职责在古代人眼里,可能是什么代表天子威仪的要职,但在靳羽柯看来就是个门面工程罢了。只要不遇上外宾来访之类的外交事件,就算他们办砸了也没什么实际影响,因而十分放心,根本没什么心理压力。
甚至连这次“相看”,也不过是靳羽柯借口出宫一趟罢了。
倒是赵霖直接给安排了这么高质量的娱乐活动让靳羽柯有些惊喜,他也不知道赵霖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赶巧,总之这的确是他这小半个月以来难得的休闲时光。
安逸使人疲乏,更使得他连日劳累所积累的倦意一股股地泛上来。楼下的戏台上还在轮番上演着好戏,楼上的贵人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靠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支颐假寐起来。
四下的喧嚣像潮水一样退去,又如海浪般翻卷上来,越卷、越远,逐渐化作涛声一般虚幻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自然的喧噪。
靳羽柯微眯着一双眼,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下一点儿,然而仍是紧绷着的,不知在戒备着什么。
楼下骤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喧哗声,靳羽柯绷直的神经蓦地一紧,双眼猛地睁大了一瞬,待反应过来自己所在何处才慢慢平静下来。
这才发现已到了压轴的环节,台上正站着一开始表演摔角的那两个力士,中间还夹着个身着桃红色胡服的姑娘,生得也是粉面桃腮,整个人一派娇嫩可人的模样。
那姑娘大大方方地朝四周见过礼,立即一个利落的翻身跳到两力士的肩上,两只穿着浅粉色绣鞋的脚一边一个,踩得那叫一个稳稳当当。薄纱的裙裾翻飞如蝶翼轻振,随着她站稳的脚尖缓缓落下。
台下立时捧场地送上一阵叫好声,那姑娘做派也很是大胆,不知从哪变出一截白练的水袖,朝着台下便是轻盈地一甩。
当即便有行事荒唐的公子哥去拽她那水袖的袖边,靳羽柯看在眼里,微蹙双眉,暗暗将几个直接站起身来去够那水袖的人名字记下,决定日后要好好磨炼他们一番,去去这身惹人厌的流氓习气。
那姑娘显然是个熟稔的杂耍艺人,一条水袖被她舞得游蛇一般,绕着观众席来去自如,竟无一人能真正碰到她水袖的边沿。眼见几位性急的客人微有不愉,还操纵着水袖挨个顺着每个人的脸颊蹭过去。
那水袖行转间似月华缥缈,只遗落一地暗香,顷刻就将在场众人安抚得服服帖帖,安心坐下等着接下来的演出。
靳羽柯在楼上看得分明,当下眼底也露出几分兴味来。
方才这手水袖,技艺倒在其次,面对着一室非富即贵的客人,能上来便使出这般戏弄一样的手段、又笃定自己能在下一刻安抚好他们的情绪,这份自信与细腻更难得得多。
且以此开场,应该也是有信心自己接下来的正戏足够精彩,能让别人看过便彻底忘了她一开始的些微冒犯。
台上的姑娘将水袖收回后并未彻底收起,反而振臂一甩,那水袖在空中不知被什么东西勾住了,悬于半空,还不待台下人细看一番,她便拽着水袖末端一个纵身,在一片惊呼声中飞身而起,接着竟稳稳立在了空中。
桃红色的薄纱裙摆在空中划过一道明艳的圆弧,待飘扬翻飞的衣袖都彻底安静下来,那娇嫩嫩的美人竟好像悬于虚空,倩影亭亭而立,飘然如仙似幻。
观众席上因为她的一手水袖还沉浸在震惊之中,眼下更是一片或高或低的讨论声搅和在一块,却没一个能说个所以然出来。
谁都不信这是真的仙术,又一时看不透背后的玄机,于是只能询问他人,亦或天马行空地胡乱猜想,再于窃窃私语声中交换一番无凭据的所谓见地。
靳羽柯借着二楼的视野开阔倒是很快发现了真相,原来这戏台之上另有乾坤,在他这间雅室和正对面的那一间之间,正好拉了根极细的软钢索出来。
原先那钢丝被隐在阴影里,姑娘借着水袖翻身飞上去时不偏不倚地踩在钢丝正中,重压下钢丝带着人一块朝下坠,钢索极快地闪过一道反光,这才叫身处二楼的人瞧出几分端倪来。
就算巧合下发现了玄机,靳羽柯仍不免为此人的艺高人胆大而钦佩,要知道这可不是寻常走钢丝,先是水袖卷拽后又要飞身上立,还要在同一时间内迅速稳住身形并收回水袖,台下没有一番经年日久的苦练和异于常人的平衡天赋是断练不成这样的。
也难怪她会是这戏班最叫好的一位,不但外形出众,身段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好。
那姑娘站上钢丝之后很快便稳住身形,并不给台下人多一分参透她这诀窍的机会。随着乐声响起,莲步轻移,这美人竟是要在那悬于空中的惊险舞台上婆娑起舞。
这之间,甚至连半个眼神都未来得及分给过二楼的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