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羽柯留在御书房迅速处理完剩下的折子,鉴于原主昏君本质已稍微有些显现,这些折子里很有些劝诫帝王要勤勉的内容。
暂时这群老狐狸还没办法拿捏这个手握军权的小子,倒大都收敛起自己的算计,装出一副无懈可击的忠臣模样。甚至为防止被政敌抓到把柄,朝政公事也不敢放松。
这就导致虽然大家都知道新皇办事很可能不是很靠谱,依然要让他在很多大事上过一遍手。
当然也只是过手,大家彼此都清楚,政治能力上原主并不比他那个行军打仗的爹强在哪,他也乐得在这方面放权。
靳羽柯穿过来不久就敏锐地认识到这样胡乱放权给文臣是极不妥当的,迟早要出大事。然而依靠世家大族和铁腕军政支撑起来的政治架构并不容他轻举妄动,他再怎么勤政也只能是在维持现状的前提之下做出微妙调整。
作为皇帝,他的主要任务实际上既不是改革也不是打仗,而是要平衡好各方势力,确保这个架构还可以正常运行下去,同时还要防止哪一方独大压过皇权。
这样不行,靳羽柯忧愁地想,这样下去内耗太严重了,这帮人是怎么做到外敌当前还能跟自己人斗得这么起劲的?
一边忧愁一边又摸了块点心,尝了尝发现不是很甜,于是更忧愁了。
传统中式点心很少有做的特别甜的,靳羽柯前世那个口味几乎可以说全是让现代西点惯出来的,如今乍然到了一个没有充足糖分可以摄取的世界,他真的不是很习惯。
说起来,现代点心确实太甜了点。靳羽柯来了这边才发现,他就算是生嚼冰糖都找不回记忆中的甜度了,实在离谱。
晌午过后便陆续有官员进宫商讨事宜,六部百官,基本上什么衙门都有来人的,靳羽柯有心维持好朝堂上的平衡,因此日常事宜沟通上都尽量端平一碗水。也有他尚不熟悉各个部门,所以一有机会就要多召人进宫聊聊的原因在。
原来的小皇帝也很乐于拉拢世家朝臣,靳羽柯如今的做法倒也算不得突兀,最多让人感叹一番,认为小皇帝是死里逃生后有了忧患意识,终于肯好好履行帝王职责了。
明日又是大朝日,靳羽柯出神思索片刻,明确这会是一场硬仗。
他甚至有几分期待起来,面对终要到来的挑战,逃避从来不是他的态度。
然而摆在眼下的还有另一件事,最后一位进宫的官员议事完毕离开后,常遂安越过御书房的门槛,站在门边道“陛下,该是时候了。”
他没说是什么事,事实上连他也不清楚,这件事是赵霖去安排的,他只知道陛下要微服出宫一趟,再详细的就不甚了解了。
靳羽柯比他更不清楚,他只知道赵霖神神秘秘的,并且再三要求他保证事后不会治他的罪。搞得靳羽柯也惴惴不安起来,总疑心这小子是不是在外面给他惹了什么麻烦。
因此直到换上一身寻常公子哥的青衫环佩,上了出宫的马车,靳羽柯都有种踩在云端的不踏实萦绕在心头。
只能安慰自己,好歹也是出宫玩一圈呢,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都还没机会好好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净折腾各种正事了。
黄昏的上京城内城静谧肃穆,可甫一出得那道太极门,城墙下便是各色商贩酒肆的地盘了。
此处游人如织、摩肩接踵,马蹄声轱辘声不绝于耳,并无人在意这一架从内城出来的马车里探出半个玉冠抹额的脑袋。
靳羽柯将车帘掀开一角,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他生得粉面桃腮,眉目如画,便只露出一双眼来也能叫人瞧出来姿容绝代的影子。那只掀开帘幕的手也是五指修长,根根如葱白玉段,端的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身姿。
与衣衫同色的抹额中间还缀着一枚上好的白玉珠,越发衬得人丰神俊朗,顾盼神飞。细瞧才发现玉珠较他顶戴的玉冠成色还稍逊一分,三千青丝根根皆被规规矩矩地束在冠里,本该是君子端方的姿态,偏因他这好奇探看的动作被带上几分青年人的活泼来。
却没什么人在意这不起眼的小车,毕竟即将入夜,从内城出来的贵人比比皆是,这么一套低调的配置几乎是随处可见。
偶有瞥见的,至多也只会因他这羞涩举动将他当作女扮男装的闺阁女儿,却不会有半个敢想到本该在宫里休养的当今天子头上去。
靳羽柯只能这样偷偷摸摸地看也正是防着被人认出来,毕竟原身自幼在上京城长大,在这王公贵族频频出没之地难保不会遇到与他相识之人。
他今日微服出宫的目的来得隐晦,并不是能让人轻易知道的行程,何况此时身边并无护卫跟随,万一遇险更是麻烦重重。
马车在一片碌碌声中行过拥挤的人潮,穿过无人的小巷,最终停在一扇平平无奇的小门前。
赵霖早等在那,此处人烟稀少,他一见有车朝这边来就知是皇帝,忙迎至车前,放脚凳、掀车帘,动作流畅自然,丝毫看不出天子近臣的傲气。
靳羽柯婉拒了他伸过来要扶他下车的手,心道原主就算再体弱多病,也不至于这样小心翼翼当个瓷娃娃照料。
跟在后面下车的常遂安暗地里剜了赵霖一眼,臭小子绝对没安什么靠谱的打算。
主子下了车,赵霖自觉在前面引路,穿过那扇小门靳羽柯眼前一亮,大隐隐于市,在这寸土寸金的上京城竟然能有这样一处恢宏的园林,其间假山楼阁、亭台水榭,掩映成趣,交相辉映,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他闲时也曾短暂漫游于宫中的御花园,虽号称汇集天下盛景,然而到底不如此处逸趣横生。
赵霖看出他眼中对这园子的兴趣,顺势道“这儿原是一江南富商置下的宅子,后来那富商周转不灵,便改了布置做了歌榭。”
“歌榭?”
“是正经营生,”赵霖怕他主子误会,忙解释“这处正有一伙汉中来的做百戏的班子,赶巧我一哥们儿今晚包了一场,我就想说请您来看看。要是喜欢,回头叫过去也是好的。”
“你还挺会安排,”靳羽柯看他一眼,打开的折扇边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那富商和你什么关系?能一天内打点得明明白白,单靠你那‘兄弟’怕是不能吧。”
“您说笑了,我就只是以前得空跟他们来过几回,熟客,真就是熟客。”
赵霖应得谨慎,靳羽柯也没再打趣他,这院子看着不小,实则这么几步路就到了。
从楼梯上去来到一雅间,中置一把太师椅,旁侧小桌上是一盘外表精致的各色点心,另一侧案几上摆着一整套的茶具。早侍立在雅间的小童等客人落座,行了个礼,开始不慌不忙地冲泡茶水。
小童看着年岁不大,温、投、醒、泡的动作却沉稳自然,一看就是深谙此道,靳羽柯欣赏了一番茶道表演,接过新泡的茶轻抿了一口,茶香清爽,入口回甘,的确是好茶。
他就着茶水捻起块点心吃了,江南水乡的糕点软糯细腻,咬一口更是绵软松香,回味无穷。
靳羽柯眼眸微微眯起,显是享受到了的样子。
皇宫里没有江南的厨子,平时安排的糕点多是北方口味,靳羽柯两世为人,如这般地道的江南粉糕也是头一回吃到。
“客人可是喜欢这点心?”一旁侍立的小童观他神色怡然,适时开口问道“这一碟每种只一块,便是给贵客试下口味,若是有哪样格外喜欢的,您说与我便是,我自去吩咐底下送上来。”
“不必麻烦,有一碟佐茶足矣。”
靳羽柯话落不知想到了什么,“劳烦,今夜的百戏临末了前再替我包一份这点心。”
“您客气。”
小童恭敬应声,手上还在不慌不忙地收拾茶具。
他这般老练的行事引得靳羽柯多看了一眼,无论如何,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这般做派都太过诡异了点儿。
但也只是一眼,接着他又捻了块糕点细细地品着,并没打算多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样子。
雅间正中的露台正对下面戏台,从上看下去可尽收眼底,下面人看上来却会被栏杆与帷幔遮挡住视线。
靳羽柯坐在太师椅上正能瞧见面前的戏台子,戏台对面此时已坐满了人,打眼一看俱是丽服华冠的富家子弟。
“你是怎么把人约出来的?”靳羽柯吃完手上的点心,抬眼看向身后的赵霖,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只说是赏戏,”赵霖回道,“我说我要请一位贵人,赏戏就好人多热闹,索性请大家一起聚聚。”
能让赵霖称贵人的,靳羽柯算了算,满上京不太容易找出第二个来。
不过他观察楼下这群人的表现,也都不像是介意自己在“贵人”面前形象的意思。
赵霖说的也没错,微服出宫的皇帝不算皇帝,他坐在这,没搬出皇帝的架势来,别人自然没必要跟上朝似地克己守礼。只是话归这么说,真正能在明知皇帝看着的情况下仍我行我素的还是少数。
靳羽柯打眼瞧了一圈就知道,这恐怕也不是这群人平素玩乐时的状态。
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