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奔落日海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我能见一见你们的家主先生吗？”

离珈心里一紧，瞬间脸上没有掩饰好，流露出了一些紧张的情绪，“最好不要，我哥他……不喜欢见外人。”

以萌诧异了一瞬，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掏出小本子，按照上面写的问题问：“之前在实验室里时，您作为向导曾经说过，珈若病毒是为了对抗虫族研制出来的，那么现在的病毒是完成品吗？可以用来对付虫族的入侵吗？”

离珈含混了瞬间，眼光不由得移动向一旁，“虫族的进化很快，我们研究的样本都是一个世纪前的虫族大战遗留的，很难说对目前的虫族是不是适用。”

以萌手指顺着页面下滑，问了第二个问题，“您在外面的形象是歌手离珈，在这里的身份是氏族成员，家主姚珈的亲弟弟，两个身份不冲突吗？为什么要留着那个歌手的身份？”

他的反应转向了淡淡的不快，明显这两个问题都不怎么让他喜欢，离珈站了起来，走到整间办公室的中间，指着头顶的方向，“你知道上面是什么吗？”

以萌仰起头往上望了望，天棚上是一块圆形吊顶，中央仿佛有个巨大的灯，投落下莹莹烁烁的点光，在她脸上勾勒出一团轮廓光。

“那是星光投影吗？”

离珈有点诧异，“可以这么说，这是个装饰物，调控到最大时，可以将整间屋子变成星空。”

他从抽屉里掏出遥控器，将室内的灯光完全关掉，霎时一切恢复成黄昏末端雾蒙蒙的灰暗，窗外还有一线苟延残喘的夕阳，拱卫着即将熄灭的太阳，形成一条光环。

“你知道现在这个时刻叫什么吗？”离珈转过身，背着光眯起眼睛笑了，“叫逢魔时刻，因为这是个阴阳相交的时刻，容易冲撞邪祟。”

以萌发蒙地问：“你在吓唬我吗？”

他哈一声笑了出来，“你真经吓，要是换成……”

她歪过头，一派天然地问：“要是换成别的小姑娘，早就尖叫起来了吗？”

离珈霍然收敛了笑意，不自禁又陷入到了回忆。

那次餐馆见面之后，他有一阵子没再见过玛丽了，他也尝试过联系她，但是她或许在生气吧，从来不接他的电话，也从来不回信息。

那年夏季的两个月极其炎热难熬，蝉鸣都减少了，赤阳变成了一件武器，对着蓝星的地面肆意放射。

他只能回去找姚珈，自从上回遭遇袭击后，他变得更加阴枭、更加沉默，看着眼前的兄弟，冷淡的表情里竟然浮现出一丝不忍。

“她不想见你，你就不能放过她吗？”

离珈嗤笑了一声，觉得眼前的场面极端嘲讽，“那你呢？你就不能放过她吗？”

“她是我的。”姚珈忽然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这种粗暴的占有他之前从没流露过，“不管是她作为自然人的部分，还是作为家臣的部分，她都是我的，她属于我理所当然，跟你没有关系。”

离珈既气愤，又难堪，他的牙齿偷偷扣紧，甚至自己能听见牙关摩擦的吱嘎声。忿忿地原地转了个圈，他很想夺门而出，但刚刚面向了门口，却猛然反省了过来：

“你在激我？你想赶我走？”他飞快地思考，马上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玛丽发生了什么？你说啊！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姚珈隐秘地叹了口气，他勉强伪装的外壳终于破裂开，阴郁的眼光里多了某种难言的哀伤。

“她是真的不想见你……”

离珈干脆抛开了他，径直推门而出，闯进实验室区域，四处大吼着：“玛丽！玛丽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里！！”

周围的研究员都在用看疯子的眼光打量他，毫无意义地发了一通疯，离珈渐渐冷静了下来。他冲向身侧最近的一个研究员，抓着他的两肩摇晃着逼问：“你们的主任呢？玛丽主任她在哪？”

这些研究员都属于常年久居室内的文弱书生，对比之下离珈就是个体育生，被他吓得面色惨白，磕磕巴巴回答：“玛丽主、主任在医疗中心啊，她已经好几天没出来了。”

离珈一怔，在他的了解中，家里不存在医疗中心这种地方，这说明是最近刚刚建设起来的，沿路又抓了几个无辜的研究员，总算是找到了所谓的医疗中心。

玛丽站在一台医疗舱边，她背着身，看背影比上次消瘦了一些，两端肩胛凸起，从衣料下支撑开两条尖锐狭窄的走线。

离珈屏住呼吸，用抓蝴蝶般的小心谨慎慢慢接近，绕到她侧边时，他的眼光全部集中到了她右手上，慢慢眼睛瞠大。

她的尾指和无名指包裹着，隔着医疗绷带看，各缺了一截指关节。她的脸色也很苍白，失魂落魄地扭头抬起眼睛，灵魂似乎从眼瞳里流了出去，“什么矩阵都试过了，还是不行……到底应该是哪个？难道是还没发现的矩阵模型吗……”

离珈颤抖着走过去，伸手想要触碰她，但又缩回了手，轻声地问：“你怎么了玛丽？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是、是姚珈做的吗？”

她的瞳孔在人造光下微微收缩，迷离地摇了摇头，举起缺了两截手指的手，“不是的，我没事，不用担心，只不过……影响以后戴戒指而已。”

他忽然怒了，冲上去从正面抱住了玛丽，在因为愤怒而炽热的怀抱里，她的体温很低。

“就算病毒的研究失败了也没关系，我们走吧玛丽！这个地方就是地狱，我们别留在这了。”

她略微回过神，“病毒的研究……对对，研究还没完成，我不能走，我一定要完成珈若病毒。”

她不能好好地交流，她最亲近的助理若季也牺牲了，离珈只好找到最新递补上来的新助理若秀，他是个年轻的小研究员，脸膛苍白，五官扁平，长得像只卷毛小狗，看到离珈时直接扑上来哭着抱住了他的腿。

“带我走吧！我不想死啊！”

离珈甩了两下，没把他甩开，厌恶地皱起脸，“起来，我有话要问你。”

若秀擦了擦眼泪，期期艾艾站起身，两只手勾在一起，“只要能救我一命，问什么都行，我肯定知无不言，来吧！”

看着他一副喜剧NPC的形象，离珈的焦急和愤怒都被冲淡了，“对病毒的研发现在到了什么地步？为什么玛丽会……变成那样？”

若秀搓着两只手掌，不安地回答：“根据不同矩阵模型，与不同感知对应的脑神经的连接已经差不多了，但是病毒的初衷是对付虫族，这就比较困难了。”

离珈眼睛转了一圈，“你的意思是，现在病毒对付我们蓝星人没什么压力，对付虫族就有困难了？”

他点点头，“玛丽主任已经尽力了，事实上第一批研究员只剩下她还幸存，其他人都已经牺牲了，现在这个项目已经变成了一个必死的地狱快捷通道，家族里人人自危啊！包括玛丽主任她本人身上已经出现了部分后遗症，跟其他牺牲掉的研究员一样，起先是肢体麻木，莫名出现溃烂。然后头发、牙齿和指甲就会开始脱落……进一步发展下去，就只能截肢，不停地切割溃烂坏死的地方。大部分人挺不到这一步就疯了……”

绝望的谈话之后，离珈只能又找到了玛丽，他蹲下来抱住她的两条腿，玛丽麻木地坐在一张小圆凳上。离珈轻轻地摇晃着她，诱哄的语气说：“别的事我可以支持你，但是唯独这件事不行。会死的！这样下去的就会死的，我们走吧，好不好？”

她的眼光垂落，苍冷的瞳孔里终于有了些温度，干燥的嘴唇微微张开，“珈若病毒不只是一座通往权力的血肉桥梁，还是我们最强力的武器。一个世纪前，虫族差一点灭绝了我们，如果没有夏娃的出现，我们很可能会输掉虫族大战。下一次怎么办？我们已经没有夏娃了，珈若病毒就是目前唯一的依仗。所以我一定要完成它，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离珈已经讲不出其它的劝告，他沉默地在实验室住了下来，中间姚珈没有再出现过，也没有人赶他离开。

到了夏末，天气开始转凉，滞闷的炎热正在熄灭，笼罩在家族上空的绝望感却没有消散。

玛丽的症状日渐严重，她截掉了右边手肘以下的部分，换上了金属义肢。然后十根脚趾陆续离开了脚掌，或者忽然脱离在了鞋子里，或者像霉变一样稀软塌陷下去。她的血液也发生了异变，逐渐变成粘稠的琥珀色粘液，浑身血管凸起，在皮下狰狞地伸展。

期间实验室又发生了一次暴动，不过这回姚珈早就做好了准备，快准狠地镇压了这批起义的研究员，将他们秘密关押，整个家族一时风声鹤唳，所有人面对家主都战战兢兢。

他找了离珈两次，粗暴地要求他离开实验室。两个人骂骂咧咧，一点都不兄友弟恭。姚珈扯着喉咙吼：“你还要待到什么时候？别人都是拼命地往外跑，只有你！赖在实验室不走。你知不知道里面很危险？”

离珈垂头丧气靠着墙，半天才吭了一声，“目前的进展看来，病毒已经不可能完成了，你有什么打算？”

姚珈沉默了片刻，“她会完成的，她答应过我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离珈瞬间抬头，眼底闪烁过雪亮的光泽，“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你把她吃干抹净了！在她青春年少的时候，你挥霍掉了她的激情和爱意。在她风华正茂的时候，你又榨干了她所有的才华和能量，你这个吸血鬼！”

姚珈却没有什么波动，还反问了一句，“换成是你，你会怎么选择？一边是家族的荣耀，世代的兴衰，一边是个人的幸福。爱是什么？爱是一种瞬间的感受，它是不稳定的，随时可能消失的东西，难道你要用全家累世的积累去换这种随时幻灭的海市蜃景？”

“……你在诡辩，你消耗掉的是见鬼的爱吗？你牺牲的是一群活生生的人！家臣在你眼里就只是消耗品吗？你从来没把他们当人看吗？”

“我有把他们当人看，只不过人在我眼里也是有贵贱等级之分的。”姚珈伸手指着他，言语十分犀利，“你知道为什么你什么事都没有？你为什么可以在实验室里活得好好的？因为你是我弟弟，你在我心里是个高级人类，你本身就占尽了血脉红利，你有什么立场站在那里质问我？”

离珈暂时惊呆了，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姚珈则越战越勇：“你从小锦衣玉食，知道外面那些流水线车间里的工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他们劳作几年，都换不来一台机械臂，身价还比不过街上流浪的机器人。你知道星盟里那些逃跑派的蓝星移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他们什么都能出卖，你想象不到自己身上有多少可以出卖的部分。每年国家学院和莫什里面无数想要改变命运、跃升阶级的学生，他们身上背着大笔贷款，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辈子，仅仅是为了达到你出生的起点！”

骂骂咧咧了一长串对白，姚珈终于骂累了，停顿了半晌，情绪也平静了一些，走到墙边看着一无所有的空白墙壁，“中心城是个食物链，组成蓝星完整食物链的一部分，不管你喜不喜欢，要生存就要遵守自然法则，这很残酷，但是谁都改变不了。不光是我们，每个氏族大家庭都在压榨他们能够到的一切资源，包括家臣，这就是一场装备竞赛，被淘汰的人失去一切，跌落下光明体面的上城区，只能在下水道里挣扎。”

离珈叙述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他的眼光里充满了迷茫，看着对面的以萌，“你也这么认为吗？”

她摇摇头，“当然不，我认为你哥说错了。”

“那是因为你是个小学会老师，你整天接触的都是天然幼稚的孩子，你不懂我们氏族间的龌龊斗争。”

以萌想了想，“但是当初夏娃掌管议会时，她构建出的联邦权力雏形跟现在完全不同，她是主张打击氏族的。氏族累代积累的这些财富和资源超出想象，已经到了影响社会发展的地步。科技已经如此先进了，你们怎么像活在幻想童话故事里？你家是个龙巢吗，装满了金币和宝石？就算把金币都镶嵌在鳞片里，也不肯跟别人分享一丝一毫。”

他被她的形容逗笑了，“如果被我哥听到，他一定会勃然大怒，他的脾气现在越来越古怪了。”

“玛丽主任最后怎么样了？”

他猛然收敛起了笑意，眼光垂下，盯着自己的脚尖，“她……她越来越严重，不得不一块块切除自己的躯体。一直坚持到当年的秋末，我去求我哥，用一支药剂结束了她。”

以萌看着他的眼睛，专注地问：“真的吗？你还记得那天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我当然记得。”

“那你说给我听听。”

离珈皱起眉，他试着回忆了一下，但从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抗拒，立马将他从那段记忆里推远。

“我有那天的记忆，只是我、我不想回忆。”

以萌继续坚持，“那天的记忆给你什么感受？很哀伤？还是惊悚？可怕？”

他猛然怒了，抓住她的两肩摇晃着，“你为什么对这个这么感兴趣！那天很恐怖，我抱着玛丽上到了天台，她已经变得与一根人棍没有区别！她不能说话也听不见声音，只剩下非常模糊的视力，我抱着她哭了很久，把她的头发和脸上的绷带都浸湿了，最后用针剂注射进她的颈动脉结束了她！”

“你知道为什么我要同意今天这场笑话一样的参观吗？为了挽回家族形象。你知道为什么你得到了优待，现在能站在这里吗？因为你的样子很像玛丽！你就不害怕吗？进了这个家的人大多不得善终，你不怕自己落得跟玛丽一样的下场吗？！”

她竟然还是不害怕，淡静地回答：“我不怕，离珈，因为我一直和你们这些人打交道，我很清楚你们的真面目什么德行。”

他一怔，立时退了一步，警觉性拉到最高，“你是谁？你不是以萌！你是……”

“恭喜你猜对了。”她伸手在脸上轻轻一抹，将一层轻薄的光一般的材料撕扯下来，露出下面真正的面孔。又把头顶的假发取掉，任由一蓬深褐色长发流泻而下。

离珈发出绝望的叫喊，“麋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你绕了一大圈，就是为了玩我吗？”

“我才没那么闲。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玛丽最后究竟怎么样，你们如何处置了她？”

离珈在慌乱当中十分迷惑，他的眼珠乱转，找不到一个焦点，“我没有说谎，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我说的都是真的……”

麋因粗暴地打断了他，“我问你，当初你们和詹雪讲好的交换条件，是完成针对虫族的病毒，保护蓝星的安全。可是直到现在，珈若病毒对虫族都没什么效果，就连对付叶子蝉这种混血种，用的都还是当年夏娃留下的武器。那为什么詹雪等人还是同意放你们进入议会和人民联合会了？詹雪那个精明诡诈的家主，他会在你们没达成条件的前提下开放议会名额吗？你们到底用什么作为交换？！”

“我、我没……”他被一连串问题质问得张口结舌，脑袋里也像蒸沸了一样，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不懂你在讲什么？”

麋因深吸了口气，眼光里两点寒芒，显得过分尖锐，“你不懂？你真的不懂吗？还是你不想懂？那我就说得更明白点，新历211年，珈若正式执掌星际种族户籍馆，同年，你的哥哥姚珈进驻议会，成为议员。当年还发生了一件事，但很隐秘，没有大肆报道，就是联邦的超级AI主脑全面升级，正式接管了全城的交通系统、警报系统、监狱、天眼网络等一切电子设备。你们用什么给主脑升级的？玛丽只剩下大脑，她的身体已经被摧毁，你们把她的大脑弄去哪里了？！”

离珈又退了一步，他那双艳丽的桃花眼睁到最大，像个被雷惊的孩子，宛如一道炸雷就劈在耳边，整个人只剩下嗡嗡的杂音。

麋因又逼近了一步，“你们用她的大脑兑换了进入议会的入场券……你说的不对，姚珈不是吸血鬼，他是个卑鄙无耻肮脏下流的魔鬼！玛丽是抱着美好的初衷，参与进这个自//杀式的研究项目，但是你们把所有美好的愿景变成了一场噩梦，最后还舔舐干净了每一滴油水和肉渣。你辜负了她！”

离珈被她骂鸡一样骂，一声也吭不出来。吱呀一声，若秀不明所以地推门进来，看见麋因吓了一跳，“妈呀！你哪位啊？”

麋因把手上的光子薄膜材料随便往脸上一贴，变成了一个脸皮皱褶的以萌，又把若秀吓了一跳。他磕磕巴巴地说：“我们家主，姚珈先生要见你，你看看是用哪一张脸去见他……”

离珈忽然伸手一扯她，“我哥他的脾气不太好，你就这么气冲冲地去见他，万一起了冲突……”

麋因一咧嘴，露出一个鲨鱼一般锋利的微笑，“我也可以脾气好，我也可以温柔。”

他的脸色比较惊恐，“……你看我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