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情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又上演了几次。谢厘拒绝的理由大同小异,态度始终温和、坚决。渐渐地,消息传开,京中皆知这位新贵的翰林院谢大人,是个油盐不进、痴情种子的怪人,竟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心上人,拒绝了所有名门闺秀的姻缘。
这些风言风语,自然也传到了深居锦瑟楼的云隐耳中。
当他从小厮口中,听到谢厘在媒婆面前说的那番“谁家儿郎”、“不论门第”、“不过一人”的话时,正在调弦的手指轻轻一颤,琵琶发出一个低哑的不协和音。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
那个傻的,他竟然在那些人面前,如此毫不避讳地宣告着他的心意?他可知这番话会给他带来多少非议和压力?
谢厘用他最坦荡、最直接的方式,在那繁华似锦、却也暗流汹涌的京城,为他筑起了一座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城池。
那座城池里,没有门第之见,没有世俗眼光,只有他和他。
*
这晚,谢厘处理完公务,照旧悄然前来。他今日在朝堂上刚驳斥了一位老臣的保守之见,言辞犀利,气势逼人,此刻眉宇间还残留着几分未曾散尽的凌冽。然而,当他推开云隐的房门,看到那个背对着他、坐在窗前的清绝身影时,周身的气势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我来了。”他柔声道,将手中一包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放在桌上。
云隐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谢厘心下诧异,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可是今日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云隐慢腾腾转过身,那张昳丽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我能有什么烦心事?比不得谢大人您日理万机,还要应付那些络绎不绝的媒婆,想必辛苦得很吧。”
谢厘先是一愣,随即恍然,看着云隐这副难得使小性子的模样,非但不恼,心中反而涌起一丝丝甜意。
这是在吃醋?
谢厘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云隐抓起手边的一个软枕就朝他砸了过去,“去找你的名门淑女,何必来我这污浊之地。”
谢厘不闪不避,任由软枕砸在身上,趁机上前一步,想去拉他的手,讨好的、无奈的说:“那些媒婆,我早已打发走了。我不是同你说过吗?我的云隐这般好,我怎还会看得上旁人?”
“说得比唱得好听。”云隐轻飘飘甩开他的手,悠悠道:“谁知你是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些高门贵女,对你仕途多有助益,你当真不动心?只怕是嫌我身份卑贱,碍了你的前程。”
这话说得极轻巧,却让谢厘听出自伤自怜的意味来。他心头一痛,猛地伸手,不顾云隐的挣扎,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胡说八道!”谢厘急道:“云隐,不要这样说,你不卑贱,一点也不,你是我的月下仙人,是我放在心尖儿上的人。”
云隐挣扎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下来,感受着对方胸膛传来的剧烈心跳,听着他话语里毫不掩饰的委屈和情深,竟然开始心虚起来。本来只是想拿自己“尴尬”的出身逗一逗、酸一酸眼前这小子,不成想这人霸道至极,连他自己都不被允许随意诋毁自己。
但他嘴上仍是不肯服软,下巴随意搭在那人肩膀上:“我该荣幸吗?你的心尖尖儿就那样好?”
这话一出,谢厘愣了一下,紧接着没忍住笑出了声:“好可爱。”
“说什么呢你!”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谢厘求饶,顿了顿,松开怀抱,捧着云隐的脸,无比认真虔诚的恳求:“你莫要气恼,也莫要说那些自伤的话,我听着心里难受。”
堂堂翰林院清贵,天子近臣,此刻在云隐面前,身段放得极低,哪里还有半分在朝堂上凌冽孤高、气势逼人的模样?简直像个生怕被心上人抛弃的毛头小子。
云隐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耳根悄悄爬上了一抹绯红,他轻轻挣开谢厘的手,“帮我剥栗子。”
好像撒娇……谢厘先是一怔,随即狂喜涌上心头。这是云隐第一次!第一次这样理直气壮地跟他提要求!他连忙松开手,手忙脚乱地去取那糖炒栗子,脸上抑制不住的傻笑:“我剥,我这就剥。”
于是谢大人开始低头认真剥起栗子来,殷勤备至的递上前:“还热着呢,你尝尝甜不甜。”
云隐接过那颗剥得圆润饱满的栗子,放入口中。
嗯,很甜。
*
谢厘在朝中站稳脚跟后,并未沉溺于权势带来的浮华,反而利用职务之便,更加隐秘而深入地探寻云隐的身世。他始终记得云隐周身那化不开的孤寂与背负的重担,这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机会终于在一个寻常的午后悄然降临。他在翰林院与几位吏部的同僚整理前朝旧档时,无意间翻到一卷尘封已久、纸张泛黄的案宗。封皮上赫然写着“江南道监察御史,云谏,贪墨渎职案”。
云谏……云隐……
谢厘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借口需要核对前朝典章制度,不动声色地将这卷案宗调阅出来,带回值房,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展开。
随着泛黄字迹一行行映入眼帘,谢厘的呼吸愈发沉重,脸色也渐渐变得铁青。
案卷记载,云谏为人刚正不阿,在任期间曾多次弹劾当地豪强与官员勾结,侵吞漕银、鱼肉乡里。然而,就在他即将掌握关键证据,准备上达天听之时,却反被构陷,以“贪墨漕银、结党营私”的罪名下狱。案件审理过程潦草,证据漏洞百出,明显是屈打成招。最终,云谏被判处满门抄斩,家产抄没,其独子因长居外地,幸免于难,当时年仅十二,此案过后,不知所踪。
案卷之中,有几份当年被云谏弹劾过的官员名单,其中几位,如今仍在朝中担任要职,甚至包括那位已被他设计“暴毙”的吏部侍郎!
而云谏的画像,就附在案卷的末尾,那张脸,竟与他的心上人有七八分相似……
谢厘合上案卷,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他终于明白,为何云隐要男扮女装,隐匿于青楼那等污浊之地。他在蛰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背负着血海深仇,家破人亡,是如何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挣扎求生,一步步搜集证据,寻找仇人?这其中经历了多少苦难、屈辱与危险,他简直不敢细想!
想到云隐清冷面容下隐藏的深重痛苦,想到他弹奏《孤月沉潭》时的萧瑟孤绝,谢厘的心,疼得几乎窒息。
他的云隐,这一路走来,太苦,太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