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厘一眼就看到了榻上那抹备受摧残的身影,他脱下自己的外袍,几步冲上前,不顾一切地将那颤抖的、滚烫的身体紧紧裹住,拥入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晚了……”他的声音低哑破碎,无法抑制的颤抖。
熟悉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温暖气息包裹而来,驱散了那令人作呕的熏香。云隐僵硬的身体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谢厘……那个说着要回来娶他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幻觉吗?还是合欢散引发的梦境?
然而,那怀抱如此真实,如此温暖,那声音里的心疼与焦急如此真切。
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在感受到这份熟悉的温暖庇护后,土崩瓦解。
他用了所有力气抓住谢厘胸前的衣襟,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却死死咬住嘴唇,不发一声。
谢厘紧紧抱着他,一遍遍抚摸着对方瘦削的脊背:“别怕……我来了,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他用自己的外袍将云隐严严实实地裹好,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大步离开了这座囚禁了他心上人的魔窟。
阳光刺眼,却终于驱散了阴霾。
谢厘低头,看着怀中人紧闭的双眼和苍白的侧脸,心中充满了后怕与失而复得的庆幸。
谢厘抱着云隐,一路疾行回到自己新置的府邸。他面色沉凝,步履生风,府中刚雇来的下人见状皆屏息垂首,不敢多问。
他径直将人抱入早已准备好的、最为安静整洁的卧房,轻轻放置在铺着干净软褥的床榻上。云隐依旧紧闭着眼,身体因药力未散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而微微战栗,呼吸急促。
“快去请大夫!”谢厘沉声吩咐。幸亏他提前请了大夫在府中候着,为的就是以防这种情况发生。
很快,大夫被请来,仔细诊脉后,确认是中了药性猛烈的合欢散,所幸解救及时,未伤根本。府医开了清心解毒的方子,又建议以特制药浴辅助,发散药力。
谢厘立刻命人按方抓药,一面煎服,一面准备药浴。整个过程,他亲力亲为。事后又恪守礼节守在门外,屋内传来水声和云隐偶尔抑制不住的、难受的闷哼,谢厘一点没有旖旎的心思,只觉心如刀绞。
待药浴完毕,云隐身上的燥热渐退,神智也清醒了大半,只是体力透支,浑身虚软。谢厘又在外站了一会儿,这才敲门进去,见他已换上干净的里衣,靠在床头,墨发濡湿,脸色苍白。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似乎失了往日的神采,空洞的、戒备的。
谢厘心中酸涩,端来一直温着的汤药,走到床边,语气温柔:“先把药喝了,会好受些。”
云隐抬眼,慢吞吞接过药碗,垂眸,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谢厘接过空碗,又递上一杯温水,看着他喝下,这才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屋内烛火跳跃,一片寂静。
良久,谢厘才开口,声音平稳,想要安抚人心:“那个吏部侍郎,你无需再担心。他私德败坏,已被陛下申饬,今晚就会因为‘急症’暴毙于府中,所有知情的人也会一并消失。”他顿了顿,“此事已了,不会再有后续。你的秘密,很安全。”
在看到云隐受到的伤害之后,他悲愤至极,根本没办法将此事化小,还是决定,用他准备好的最坏的那种方法来了结这件事。
那个人,该死。
谢厘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急症暴毙”四个字背后隐藏的血腥与果决,云隐如何听不出来?是为了灭口,也是为了永绝后患。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书生,为了护住他,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云隐睫毛微颤,抬眸看向谢厘。
谢厘迎着他的目光,说:“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我府中。这里虽不奢华,但清净安全,你可安心休养,做你想做的事,无人会打扰你,也无人能伤害你。”
“二是,若你还想回锦瑟楼,继续你之前未竟之事,我也依你。”他凝视着云隐的眼睛,一字一句:
“无论你作何选择,我都会护着你,对你好。”
没有追问他的身份,没有探究他的秘密,没有因他男儿身的真相而疏远,没有因他刚才药效发作对他产生任何旖旎的念头,没有因他可能已经被凌辱玷污而嫌弃他、鄙夷他,甚至在明知他可能心怀叵测、身处危险漩涡的情况下,依旧给出了尊重他意愿的选择。
云隐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短短一年间,从穷书生蜕变为天子门生、却依旧在他面前保持着最初那份赤诚的男人。
自己那般戏弄他、伤害他、甚至将他卷入这等危险之事,他非但没有丝毫怨怼,反而还总想着为他扫清障碍,为他铺平前路,又完完全全将选择权交到他手中。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
云隐没说什么,只是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墨玉眸子,渐渐蒙上了一层浓郁的水汽,汇聚成珠,不堪重负地,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下来。
他就那样看着谢厘,任由泪水无声滑落。那是一种卸下了所有重担后,混杂着委屈的宣泄。
谢厘看着他落泪,心中大恸,却没有贸然上前安慰,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陪着他。
烛光摇曳,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已交融在一起。
许久,云隐才抬起手,有些狼狈地擦去脸上的泪痕,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哑地开口: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厘看着他,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极温柔、极纯粹的弧度,目光如同穿越了无数黑夜,终于抵达的晨曦:
“因为,心悦你啊。”
……
云隐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到锦瑟楼,当他将这个决定说出时,谢厘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说“留下来”,只是点了点头,一如既往的温和:
“好。我送你回去。”
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全然的信任与尊重。这份毫不拖泥带水的支持,比任何挽留都更让人心头悸动。
于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谢厘亲自将云隐送回了锦瑟楼后门那僻静的巷口。他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阴影里,看着云隐的背影消失在门内,这才默默转身离去。
自那以后,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隐秘的默契。
谢厘如今是翰林院清贵,自然不能再像从前那般,明目张胆地出入青楼去“听曲”。但他对云隐的牵挂,却与日俱增。他知道云隐回去,必定是重入虎穴狼窝,虽有他暗中安排的人手保护,又怎能完全放心?
于是,在某些公务不算繁忙的夜晚,谢厘会换上一身不起眼的深色常服,避开巡夜之人,如同夜色中的一片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锦瑟楼,熟门熟路地来到云隐那间位于后院僻静处的厢房。
起初,云隐对于他的突然出现,有些戒备,毕竟刚刚经历了被绑那件事。但谢厘从不逾矩。他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云隐调试琵琶。有时会带来一些街角新出的、不甜腻的糕点,或是一本云隐可能感兴趣的孤本杂记。有时,他甚至什么都不做,只是陪他安静地对坐片刻,便又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谢厘像一轮沉默的月亮,只在深夜出现,带来清辉与安宁。不追问,不试探,只是用这种笨拙又固执的方式,告诉他:我在这里,我来陪你,你不是一个人。
这样的拜访次数多了之后,云隐便渐渐默许了。
这夜,谢厘来时,发现云隐并未像往常一样在灯下忙碌,而是独自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发呆。
桌上,摊开着一本陈旧的书册,页面上最后一句话:然沉冤似海,终难见天日。
谢厘脚步微顿,轻轻走到云隐身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外只有黑黢黢的屋脊和寂寥的星辰。
“心情不好?”
云隐没有回头,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谢厘看着他紧绷的肩线,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转过身靠在窗棂旁,“我读过一则旧事,前朝有位大理寺卿,为了一个案子,上书七次,被贬三回,终不肯放弃。那案子拖了整整十二年,最后终于水落石出。”
谢厘垂首笑了笑:“我当时就在想,这人是真轴啊,好好的官不做,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为了一个案件倾尽所有,倾尽所有去求一个真相。他们赌上了青春、前程、幸福,甚至付出了生命与自由,他们为何如此呢?是极致的正义和勇气?是深沉的爱和担当?是对历史与未来的承诺?是想证明世人神念可以达到的高度,还是想证明这世道所能沦陷的深度?谁知道呢。”
云隐缓缓转过头来看他,“这种人,应该存在吗?”
谢厘沉吟了一声,如实道:“其实我觉得,一个好的世道,不应该总是需要这样的人来维系正义。但当不公发生时,他们的存在,又能指引我们去坚守些什么,寻找些什么。”
云隐:“寻找什么?”
“寻找什么?”谢厘静静地看着桌前那盏灯,烛光在眸中微动,“也许是来时的自己,也许是活着的感受,也许仅仅是在黑夜中长亮的一盏灯。”
云隐继续看着他,问:“这样会不会很傻?”
“傻么?”谢厘揽臂,认真思索片刻,迟道:“傻不傻的那都是旁人的看法,有人将他们视作英雄,有人将他们视作痴人,有人将他们牢记,有人将他们遗忘,可旁人的看法算不得什么。”他仰起脸,后脑勺往窗上轻轻一靠,随意道:“其实那个大理寺卿也不确定自己如此坚持到底能不能成功,但是他在奏疏里写了这样一句话:纵前路晦暗,此心向明。此心向明,行路便安稳。”
明明是很明义康正的一番话,为什么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如此的魅惑妖柔、摄人魂魄?云隐怔怔地看着谢厘,看了许久,看着那眉眼、那鼻梁、那唇瓣,突然很想……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仓促地撇开脸,看向窗外。
“嗯。”良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一个低不可闻的字。
这人一点都不傻,这人,狡猾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