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青雄!
他明明,明明被自己扣上谋反的罪名构陷下狱,早该死在刑场上,怎么可能还好端端活着,还能出现在今时今日的太和殿前?
燕寒松死死盯着那个身影,仿佛想将对方看出个洞来。
数月前。
孔青雄站在御书房中央,脊背笔直,脸上出乎意料地没有愤怒和委屈,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刚被南渐鸿派去的人从刑场上偷梁换柱下来。南渐鸿为确保戏码逼真,特地没有提前告诉这个头脑简单演技拙劣的护国公。而孔青雄吃了断头饭,本已心如死灰走上刑场,突然大落大起,被告知不仅不用死,事成之后还能继续当他的护国公。
孔青雄此时面上淡然,实际上却冷汗涔涔,心道幸好先前蒙冤入狱时,没对南渐鸿骂出更难听的话,不然今日怕是要被假戏真做了。
南渐鸿人至中年,面容被富贵生活养出几分弥勒佛似的祥和,没有摆出皇帝的架子,给孔青雄赐座,送去一杯茶。
“朕知道你更爱喝酒,但经此一难,孔卿怕是终于知道了喝酒误事的道理。”他看上去心情不错,还有心意揶揄孔青雄。
孔青雄面上讪讪不敢言语,将名贵的武夷岩茶牛饮而尽,砸吧砸吧嘴,没品出什么滋味。
气氛轻松下来,南渐鸿将拉回正题。
“那日燕寒松在殿上言辞凿凿,其所罗列你的‘罪证’条条清晰句句诛心,不像是临时起意。”
他顿了顿,给孔青雄些反应时间,继续道:“朕知道这些年你对朕多有不满。”
南渐鸿直言不讳的话反而让孔青雄心里有底。他怕就怕对方说话不清不楚暗藏玄机,自己也不是听不出来,只是打心底里厌恶那种绵里藏针的做派。
就像燕寒松……哎。
“朕怕你功高震主,怕你威望太盛,盖过了朕。”南渐鸿坦坦荡荡,“且不怕你笑话,朕也是第一次当皇帝。”
南渐鸿原本只是个地方小官,侥幸在乱世之中搏出条通天道来。刚当上皇帝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念在众人跟着自己打江山将生死置之度外。那穷人乍富,心态难免变化,更觉得不能亏待属下们。
有人劝也不听,直到后来要做实事了才发现分出去的权力太多,且官场复杂,层层叠叠盘根错节,这才意识到当初自己太无知。
甚至在建朝初就发生了小规模叛乱的苗头,都被南渐鸿派人即使掐灭了。
于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削权夺权开始了。
燕寒松很聪明,他抓住了众多合理中的不合理之处,并将它渲染扩大。孔青雄被忽悠过去不奇怪,毕竟他清清楚楚见到了曾并肩作战的人被贬、被迁谪,也感受到了自己手中权力不断减少。
唯恐自己就是下一个被抓了小辫子而流放蛮荒之地的。
甚至南渐鸿都被燕寒松蒙蔽了不少时间。
他感慨:“燕寒松的嘴可太会说了,还总能看出朕最害怕的东西。”
有权的人害怕失去权,有地位的人害怕失去地位。南渐鸿日日坐在龙椅上,怕的就是坐不稳这龙椅。其实燕寒松离间他与南经武的手段也不算多么高深莫测,只是有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南渐鸿跳出功名利禄的束缚,才明白他与堂弟已渐行渐远多时了。
高王……南渐鸿在赐封号时,想起古人的一首诗,讲的是诗人独在异乡,而远在故乡的亲朋兄弟登高望远,却差了他一人。南渐鸿一时有感而发,给南经武赐封号为“高”。
谁知如今兄弟反目,南渐鸿真要成了孤家寡人。
“敢问陛下,可曾有一刻真正怀疑过臣的忠心?”
南渐鸿眼珠子转到孔青雄身上,见他两鬓苍苍,脑海里第一时间想起的是两人初见。
彼时南渐鸿年轻热血,初生牛犊不怕虎,想着要活就活出个人样,东拼西凑才拉起一支起义队伍。而孔青雄已经凭借军事能力在各路起义军中初露锋芒。
南渐鸿年轻气盛,心里有些不服气。他听说孔青雄和自己年纪相差不多,怎么对方就能这么压自己一头?
直到狭路相逢,勇者为胜。
在那次小小的交锋中,南渐鸿首次看清了孔青雄的脸,暗道:年纪轻轻,长得挺显老。
不过不打不相识,这次交锋意外让两人结下不小的渊源,甚至让他们再次相见时一拍即合,两支队伍合并成一支,后来又加入了燕寒松。
真是一段现在想起来依旧心潮澎湃的岁月啊。
“未曾。”
孔青雄的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般的表情,站起身朝南渐鸿作一揖。
君臣借此机会互诉衷肠,终于将这些年以来的误会一一解释清楚,并决定演一出大戏给燕寒松和赵衡看。
护国公假死,君主将假虎符赐给国师,假装一路败退将城池让给对方,实际用自己人掌控实权,也借此清洗不安分子,给长久以来被燕寒松把持的朝廷来一次刮骨疗伤,并最终将反贼引入京城瓮中捉鳖。
就在赵衡率领的赵军主力倾巢而出挺进京城时,先前被赵军占领的各个城池也在发生悄无声息的政变,只是消息传递闭塞,赵衡和燕寒松对此尚一无所知。
就连他们在京城外的驻地,也被孔青雄派人偷了家。
孔英见到房门被人破开,第一反应是燕寒松终于忍不住要来杀她了,结果一见来人直接傻在了原地。
这些人,不就是她尚未出阁时,常在京城练兵场见到的将领兵卒吗?
在领头者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现状后,孔英得知父亲只是假死,差点喜极而泣,但也知道危机尚未解除,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
一把拿过老熟人给她带来的弓箭,孔英随众人一路往皇宫太和殿赶去。
燕寒松一见孔青雄“死而复生”,心知中计。然开弓没有回头箭,落子无悔大丈夫。事已至此,难道除了破釜沉舟,难道他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可军队人心动摇,攻势为之一滞。就在此时,原本看似摇摇欲坠的宫门之后,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
无数身披精良甲胄的朝廷御林军,如同早已蓄势待发的洪流汹涌而出,阵列森严,刀枪如林,与踌躇不定的赵军形成鲜明对比,丝毫看不出先前节节败退的模样。
赵衡终于明白自己心中难言的不安来自何处,可现在他没办法再放下手中之剑,唯有拼出一条血路。
异变突生,两军杀作一团。
“众将士听令——”
孔青雄声如惊雷,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炸响。
只见他不知何时站到了高处,护在南渐鸿身前,疾声厉色,铠甲威风凛凛,手中高高擎着一物:
青铜铸造,虎形狰狞,细节清晰。那是一枚虎符,能号令天下兵马、象征着最高军事权威的真正的虎符!
“真虎符在此,赵军众将士受奸人蒙蔽,助纣为虐。此刻迷途知返犹未晚也!放下兵刃,倒戈一击,活捉叛逆赵衡、燕寒松,朝廷皆可既往不咎。”
在场兵卒中有许多人并非一开始就跟着赵衡,而是护国公死后感到心寒,跟着燕寒松临时反叛,原本对于光复赵朝就并不热衷。此时护国公未死,且拿出了真虎符,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人声嘈杂。
“是护国公,他,他没死!”
“他手里的真是虎符!”
“难道……我们都被骗了?”
燕寒松惊怒交加的吼声响起:“妖言惑众!护国公孔青雄早就被昏君处死,这人是假扮的,杀了他,冲进皇宫!”
赵军中不少人临阵倒戈,南朝军神兵天降后来居上,隐隐占据优势。孔青雄站在高台上,手握虎符如定海神针。
象征赵朝的旗帜已飘摇欲坠,终于在混乱中颓然倒下。
大势已去。
兵败如山倒,源源不断的南朝军向他们包围过来,唾手可得的复国大业碎得彻彻底底。燕寒松片刻前的激动与狂喜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认清现实后死灰般的惨白。
老眼浑浊,他恍惚与孔青雄对视上,却难以看清对方的表情。
一声干涩的笑突兀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声音因悲愤和绝望而扭曲变形,声嘶力竭:
“赵主!赵主啊——”
燕寒松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不再看那崩塌的战场与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大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旁边一根粗大的盘龙柱狠狠撞去。
“嘭——”
一声沉闷巨响。
枯瘦的身体瘫软在石柱之下,身上衣衫被染红了大片,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灰白的天空,面容似哭似笑难以分辨。
“师傅!”
赵衡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想要朝那个方向迈出一步,却被接连涌来的兵卒挡去前路,神魂皆惊之下,恍若世事都在朝他远去。
一道身影从溃散的赵军残兵中暴起,双目赤红,面露疯狂,手中握一柄染血长刀,目标直指被禁军重重护卫着的南渐鸿。
护卫禁军反应极快,长枪如林挡在南渐鸿身前,而杨逸春丝毫不惧,依旧悍然前冲,如同飞蛾扑火,不顾一切地冲向穿着龙袍的身影:“昏君,纳命来!”
“咻——”
破空声撕裂空气,一支铁箭从侧后方的高楼之上射出,箭矢精准从杨逸春的后心贯入。
杨逸春前冲的身形一僵,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箭镞,张了张嘴,却只涌出大口的鲜血。长刀“哐啷”掉落在地,身体扑倒在阶前。
高楼之上,孔英身穿轻甲身姿挺拔,射出一箭后依旧不松懈,面无表情将箭对准下一个目标。
风卷着浓重的血腥气味吹过广场,吹过太和殿的飞檐。
厮杀声渐渐平息,残存的赵军遗将要么迷途知返弃器投降,要么执迷不悟被当场格杀。
孔青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扫过燕寒松撞柱而亡的尸体,扫过杨逸春伏诛的尸身,扫过被生擒押走的废太子赵衡,最后看见了远在高楼之上多年未见的女儿。
她变化很大。原来女儿更像自己,现在倒更像她母亲了。
孔青雄最终收回目光,转身下跪双手将虎符呈上:
“陛下,臣幸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