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了解完南渐鸿和孔青雄的一切筹谋之后,孔英不得不感叹他俩胆子真大,还敢放逆军进到皇宫里来。但凡一个玩脱,或是燕寒松等人留有后手,那不是完蛋。
只是不破不立。若非此遭,就算南渐鸿能在赵衡刚领兵起军时,就将他熄灭在火苗之时,然前朝遗军却不会被尽数揪出,往后依仍旧是个隐患。
这次是废太子,谁知下次会不会冒出来个废王爷、废长公主?
兵行险招,绝处逢生。
“那爹你假死也不跟我通声气,要是我一怒之下杀了赵衡,你们的筹谋又该如何继续下去?”
其实理由和孔英之前的想法差不多。
燕寒松告发孔青雄那一刻,无疑是将自己完完全全暴露在了南渐鸿眼皮子底下。都到了这一步,即使赵衡身死,燕寒松也不太可能会放弃谋反再从头来过。
“是爹错了,当初要不是爹认人不清,也不会叫你遭如此大难。”说起这个,孔青雄就无比懊恼自责,恨不得能自己去替孔英受那些挫折磨难。
早知如此,还不如就让孔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想去练兵场他也不会再拦着,招个上门赘婿,一辈子安康快乐就好。
想是这么想,孔青雄也知道不大可能。孔英本就不是个安分性子,再者赵衡与燕寒松叛乱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在另一个世界,孔英还是会披甲上阵,成就一个乱世豪杰。
孔英知道这事怪不了孔青雄,毕竟燕寒松这计谋几乎是针对他们家设下的。换做是她,她也不会对自己二十多年的老友设防,无形之中也会被引导。
父女俩许久未见,话茬一直从天黑聊到天亮。孔英将自己这些年来在军营里的生活一一跟父亲详说,孔青雄听了又是心疼又是难过,还夹杂着一点小骄傲,心中宽慰。
吾家有女初长成,孔英有力人皆知。
天刚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孔英总算止住话头,打着哈欠跟父亲告别,一头埋进被窝,好好休养一番自己饱受磋磨的身心。谁知刚过没多久,就又被丫鬟从被窝里扒出来。
孔英正梦会周公,挥挥手就又要倒头就睡,便听丫鬟道:
“小姐,宫里来人啦!”
皇宫,先前的尸山血海已经被清理干净,半点看不出决战后的样子。殿内燃着浓重的熏香,连血腥味都闻不到了。南渐鸿端坐御案后,脸上带着大战初歇后的疲惫与如释重负,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
孔英到了才发现不只是她与护国公,在这次平叛中对南朝忠心耿耿不离不弃的大臣们几乎都被请来了。
看这架势,大抵是要论功行赏什么的,孔英对此毫无兴趣。她本就一夜未眠,想补个觉又被请进了皇宫,此时听着那些一本正经的官话,上下眼皮直打架。
意识模糊间,隐约听见某个熟悉的声音道:
“……护国公家的三女儿孔英,巾帼不让须眉,那一箭射得干净利落……孔英,朕问你,你想不想当太子妃?”
平地一声雷,炸得孔英从睡梦中彻底惊醒,一个激灵抬头见周围官员目光齐齐落在自己身上,大殿宝座上的人笑吟吟正看着自己,差点吓出一身冷汗,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想!”
京城人谁不知道孔家三女儿已经嫁给了国师弟子楼修生?就算国师谋反被诛,南渐鸿知道楼修生就是赵衡,但此事还未被大众熟知,她现在在众人眼里可还是个未和离的有夫之妇啊!
且她女扮男装参军、被赵军俘虏的事也在京城闹得满城风雨,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原本她爹伪造宣扬的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头完全被盖过了。
这皇帝是怎么想的,居然问她愿不愿意当太子妃。难道是在试探孔家?
南渐鸿明显失望地“哦”了一声。
……你还真是认真的啊。
被孔英一口回绝,南渐鸿沉思,道:“你护驾有功,不能不赏。那朕就封你为‘安定郡主’,食邑千户,赐丹书铁券。如何?”
封郡主的含金量已经很高了,食邑千户是实打实的厚赏,丹书铁券更是免死殊荣。
孔英听旨跪在地上,却没有立刻谢恩,沉默片刻后抬起头,言辞恳切:“陛下厚恩,臣女感激涕零,却不敢领受。”
南渐鸿眉头微皱:“哦?为何?”
孔英态度诚恳,神色认真:
“臣女身为护国公之女,未能及时察觉逆贼阴谋,致使陛下身陷险境,此乃失察之罪一;身为朝廷军官,未能恪尽职守守卫怀州,反而被逆贼所俘,此乃失职之罪二。功过相抵,臣女不敢言功,更不敢受此厚封。”
一番话后,大殿针落有声。
孔青雄心中微叹,想着女儿真是长大了。
南渐鸿之前没和他提起过让孔英当太子妃的事,孔青雄刚才听了也吓一大跳。但南渐鸿却有意无意透露过,自己在此事了结之后就会退位禅让,让如今的太子继位。
虽然不知道南渐鸿刚才的话是说笑还是认真,但若是孔英答应下来,皇帝金口玉言,定会让这事落成。到时候孔家面对的将是个更复杂的麻烦。
朝中不少有女儿的人家都盯着太子妃的位置呢,更别说是后位,而且孔英的性子根本不适合久居深宫。总之孔英拒绝是对的,就是拒绝得太快太不给皇帝面子了……
至于这郡主之位,要是孔英想当,当了也就当了。不过那时,孔家就同时出了护国公和安定郡主,且都十分受君主重视。原本还有个国师与他们孔家保持平衡,如今孔家却要一家独大。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孔青雄可不想再经历一次蒙冤入狱了,那牢狱里连断头饭都不好吃。
南渐鸿看着殿下的孔英,好奇问:“那你想要什么?”
孔英一顿,深深一拜:“臣女别无他求,只愿陛下允臣女恢复从前的军职,重回西北军效力。”
南渐鸿的目光在孔英身上停留了很久,看着她眼中的鉴定与决绝,又想起了许多年前在简陋营帐里与他纵论天下的年轻将领。不愧是血脉相承的父女。
哎,他真是老了,总喜欢回忆往昔。
“准了。”
皇帝沉声道:“即日起,封孔英为西北军都尉,保境息民,护南朝边疆安稳。至于郡主封号,朕既已出口便无收回之理。封号你且留着,食邑和丹书铁券,也一并赐下。
“你想去西北,就去吧。”
孔英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御案,仿佛已经看到了西北那辽阔的天空、凛冽的风沙和熟悉的号角声。
退朝之后,南渐鸿对着空荡的大殿,无奈道:
“你自己都听到了,孔英对什么太子妃的位置不感兴趣。这女儿郎志向可高远着咧!”
角落走出个衣着不凡的年轻人,相貌端正俊朗,细看就能发现他与坐在龙椅上的南渐鸿长相胜似,如今神情有几分忧郁。
太子亲耳听到了心上人的拒绝,正闷闷不乐。
或许孔英不知道,也未曾在意过。在她二哥孔穆还是太子伴读的时候,太子就对这位只喜欢武术和话本的妹妹上了心。
恳请自己的姑姑办各种赏花宴和诗会,借口邀请各家千金,其实只是想多和孔英接触,结果她就没来过几次。知道对方在京城设下擂台,太子还瞒着众人悄悄上过一回,结局当然是被孔英一拳打趴,但这更让太子燃起了好胜心。
他本想着孔英年纪还小,再多培养培养感情也不迟,居然就听闻了护国公三小姐要成亲的消息。太子伤心,太子落泪,太子借酒消愁愁更愁。
后来发生的事超出了他的意料,他身为一国太子,没办法只被儿女情长纠缠,只好暂且放下无心的神女。
直到如今万事终了,太子决定勇敢一回。他想前朝废太子都可以,自己这个本朝正太子怎么不行,于是请父皇为自己和孔英赐婚。女子贞洁名声什么的他全不在意,却不能不在意孔英的意愿。
终究是有缘无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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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英牵着战马站在城外长亭边。这匹御赐的宝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她穿着一身绀色劲装,外罩挡风的皮坎肩,长发束在脑后,显得整个人精神气十足。
行李简单,一个不大的包裹挂在马鞍旁。她拒绝了父亲派亲兵护送的建议,也婉拒了所有送行的人。
虽然孔英现在身份尊贵,又是西北女都尉,又是皇帝亲封的安定郡主,但她还是不太喜欢被众人前呼后拥着。
护国公虽难过刚与女儿重逢不久就要分别,却懂得女儿有更大的前程要去奔赴。只好分外珍惜在家中的相处时刻,天天给孔英做好饭好菜,将她之前消瘦不少的身体养回来。
临了出发,护国公派人传信给孔英要她等等,说自己有个礼物要送给她。
一阵车轮滚动声由远及近,身着护国公府仆役服饰的驾车男人将马车停在孔英战马旁边,停着不动了。
孔英正好奇,就见青布马车上掀帘下来一个人。
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锦袍,脸上蒙着一块同色的面巾,此刻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安静站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姿态恭顺。
孔英愕然。父亲这是给她送来……一个男宠?
“你……”
正要赶人回去,却见男子抬头,被面巾遮掩的脸庞只露出一双眼睛,眉形修长秀气,狭长的狐狸眼上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孔英愣住,恍若看见了当初的楼薇。
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沉默半晌,她忽然释怀地笑了。
伸出手直接抓住白衣男子的手腕,手臂用力猛地一拽。
他猝不及防,被她拽得一个踉跄,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声音被面巾阻隔,显得有些闷。孔英置若罔闻,抓住男子的腰带发力。他只觉身体腾空,天旋地转间已经被孔英掳上马匹。
“驾!”
孔英英姿飒爽翻身上马,没有再看目瞪口呆的仆人与身后巍峨的城池,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战马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前蹄扬起,朝着西北的方向,绝尘而去。
风卷着沙砾打在蒙着面巾的脸上,他侧头就可见身前女子紧绷的下颌线条。闭上眼,任由那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彻底包裹。
尘土漫天飞扬,长亭外只剩下那个目瞪口呆的马夫,和一阵的滚滚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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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山脊,过了无痕。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他唇间溢出,胡子拉碴的孤蓬客仿佛融入了这片风,这片山,这片天地。呼吸平稳悠长,如同熟睡的婴孩般安详。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