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一的清晨,首里城笼罩在异样的寂静中。糸州安恒穿上浆洗挺括的深蓝色侍卫服,仔细系好每一个绳结。佐久川宽贺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待他整理完毕,才递过一副皮质护腕。
"戴上这个。"佐久川的声音低沉,"今日不同往常。"
演武场已经布置一新,四周插着萨摩的丸十字旗和琉球的巴纹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观礼台设在北侧,铺着猩红毡毯。尚泰王身着正式的王服坐在中央,年轻的面容强作镇定,手指却不自觉地绞着衣袖。三司官们分坐两侧,个个神色凝重。
萨摩使团在岛津家老伊集院忠朗的率领下入场。仲宗根玄蕃紧随其后,今日他穿着全套武士礼服,左腰佩打刀,右腰插胁差,步伐沉稳如山。经过琉球侍卫队列时,他的目光在安恒脸上短暂停留,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开始吧。"伊集院在观礼台落座,语气随意得像是吩咐家仆。
与那原统领深吸一口气,下令演武开始。首先是基础套路展示,琉球侍卫们动作整齐划一,呼喝声震天响。但萨摩使团反应冷淡,伊集院甚至漫不经心地摇着折扇。
"接下来是兵器演练。"与那原高声宣布。
松村宗棍出场表演双节棍。银色的棍影在他周身飞舞,时而如游龙戏水,时而如暴雨倾盆。最后收势时,双棍精准地击碎三丈外的瓦片,引来一阵惊叹。
"雕虫小技。"仲宗根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真正的战场上,敌人不会站着让你打。"
全场寂静。松村面不改色地行礼退下,但安恒看见他握棍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久闻琉球'手'的精妙,"伊集院缓缓摇扇,"不知可否与我国的示现流切磋一二?"
该来的终于来了。佐久川微微颔首,安恒稳步走入场地中央。他的对手是个身材魁梧的萨摩武士,比安恒高出整整一头。
"开始!"
萨摩武士大吼一声,木刀带着破空声劈下。安恒记得佐久川的教导,侧身避过锋芒,手刀切向对方手腕。但武士变招极快,刀势一转横斩而来。安恒被迫后撤,衣袖被刀锋划开一道口子。
"太慢了!"武士狞笑着追击。
安恒凝神静气,在刀锋及体的瞬间突然矮身,一记扫堂腿攻其下盘。武士踉跄后退,观众席响起一片惊呼。但仲宗根却摇了摇头:"取巧而已。"
接下来的几个回合,安恒虽能勉强周旋,却始终处于下风。示现流的刚猛远超他的想象,每一次格挡都震得手臂发麻。
"注意他的呼吸。"佐久川的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起,"刚不可久。"
安恒改变策略,开始游走闪避。果然,在连续猛攻二十余招后,武士的呼吸开始紊乱,动作也慢了半拍。看准一个破绽,安恒突入中宫,手刀直取咽喉,在最后一寸收住力道。
"承让。"
武士脸色铁青地退下。观众席上传来压抑的欢呼,尚泰王紧握的拳头稍稍松开。
但伊集院的脸色沉了下来:"看来需要认真对待了。仲宗根,你去。"
仲宗根玄蕃缓步下场,甚至没有拿木刀。他随意地站在场中,全身却无一处破绽。
"让你三招。"仲宗根淡淡道。
安恒不敢托大,一记直拳试探。仲宗根不闪不避,单手轻描淡写地格开,反手一拍震得安恒连退三步。第二招、第三招也是如此,安恒的攻势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三招已过。"仲宗根眼中寒光一闪。
接下来的瞬间,安恒只觉眼前一花,胸口如遭重击,整个人倒飞出去。他勉强在空中调整姿势落地,喉头一甜,强忍着把鲜血咽了回去。
"就这点本事?"仲宗根负手而立,"琉球的武艺,果然不值一提。"
安恒挣扎着站起,脑中飞速思考。示现流刚猛无俦,但仲宗根的防守更是滴水不漏。他想起佐久川昨夜最后的嘱咐:"当所有技巧都无效时,回归本源。"
他缓缓摆出三战立的起手式,呼吸渐渐平稳。这一次,他不再想着如何取胜,而是感受着脚下大地的气息,感受着空气中每一丝流动。
仲宗根微微挑眉,首次露出认真的表情。他踏步上前,手刀直劈而下。安恒不闪不避,在最后一刻微微侧身,让刀锋擦着鼻尖落下,同时右手如灵蛇出洞,直点仲宗根腋下要穴。
"咦?"仲宗根急忙变招,但安恒的攻势如潮水般涌来。没有固定的套路,只有最本能的反应,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地打在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节点。
观众们都屏住了呼吸。这场较量已经超出武艺的范畴,变成两种武道理念的碰撞。
二十招过后,仲宗根突然收势后退,深深看了安恒一眼:"我输了。"
全场哗然。明明仲宗根还占着上风,为何主动认输?
"你的武艺尚未纯熟,"仲宗根缓缓道,"但你的'心'已经触摸到了道的边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他转向观礼台,单膝跪地:"伊集院大人,我认为没有必要再比试了。琉球的武艺,值得尊重。"
伊集院脸色变幻,最终强挤出笑容:"既然如此,检阅到此为止。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尚泰王:"为了增进交流,我建议派遣仲宗根玄蕃常驻王府,指导武艺训练。"
三司官们面面相觑,毛凤仪正要开口反对,伊集院又补充道:"这是岛津家的决定。"
一句话,让所有反抗都咽了回去。尚泰王艰难地点头:"就依使君所言。"
当晚,王府设宴款待萨摩使团。表面上觥筹交错,实则暗流汹涌。安恒因伤势未愈,提前离席休息。在返回住处的路上,他看见佐久川独自站在守礼门下,仰望着夜空。
"先生。"
佐久川没有回头:"今天你做得很好。但是记住,个人的胜利改变不了大局。"
月光下,守礼门上的"守礼之邦"匾额泛着清冷的光泽。安恒忽然明白,从今天起,琉球最后的脸面也被撕破了。
三日后,仲宗根玄蕃正式入驻王府。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干涉日常训练,反而时常与佐久川、松村等人切磋交流。有时夜深人静,安恒还能看见他们坐在庭院中对饮,谈论武学至理。
"武道没有国界。"某次训练后,仲宗根对安恒说,"但武者有祖国。我敬重你们的坚持,但时代的洪流不可阻挡。"
安恒沉默以对。他明白仲宗根说的是事实,但有些东西,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七月十五,王府收到确切消息:日本明治政府已经决定进行"废藩置县",琉球的命运即将迎来巨变。
那夜,佐久川召集所有弟子在密室。烛光映照着每个人凝重的面容。
"从明天起,我们不能再公开传授'手'。"佐久川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但火种必须延续。安恒,你负责将重要的典籍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安恒郑重接过这份重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趁着夜色将一卷卷珍贵的武学典籍运出王府,藏在首里城各处的秘密地点。
八月初,最后一批典籍转运完毕。安恒站在佐久川家的庭院里,看着这个他习武三年的地方。那株苏铁依然苍翠,卵石地依然平整,但一切都不同了。
"你已经尽得真传。"佐久川将一枚古朴的玉佩交给安恒,"这是信物,将来若遇到同门,凭此相认。"
安恒跪地行礼,额头触地:"先生教诲,永世不忘。"
当他走出佐久川家时,首里城下起了细雨。雨水打湿了青石板路,打湿了红瓦灰墙,也打湿了这个国家最后的尊严。
在街角,他遇见松村宗棍。这位永远从容的剑客今日穿着便服,腰间空空如也。
"我的剑已经封存。"松村淡然道,"从今往后,我要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琉球。"
"什么方式?"
"教育。"松村望向雨中朦胧的守礼门,"武艺可以失传,但文化不会。只要还有一个琉球人记得自己的语言、文字和历史,琉球就永远不会真正灭亡。"
安恒若有所悟。他在雨中深深鞠躬,然后转身走向家的方向。
路两旁的樱花树已经开始落叶,光秃秃的枝桠在雨中颤抖。安恒想起春天时这里樱花如雪的盛景,恍如隔世。
樱花落尽,但根还在土里。只要根不死,来年春天,总会发出新芽。
而他,糸州安恒,就是要守护这些根的人。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洗净这片土地所有的屈辱与悲伤。安恒在雨中挺直脊背,步伐坚定。
新的征途,才刚刚开始。